44 XXXXIV.
在教堂的庭院中,尼爾打暈一個起夜查看的小輔祭,并把男孩扛到有雨棚的走廊放下。駝背羅格竭力催促他,兩人在确定四周無人的情況下,從後院的栅欄翻牆進入森林。深夜裏巡警鮮少會進入林中,尼爾很快就找到了自己栓在一棵大枞樹下的那匹馬。
這時雨近乎停了,偶爾穿過一陣冷風把枝葉上的水珠簌簌地刮落。羅格凍得不行,駝背直打顫,他滿心怨怼罵東罵西,一會兒怪責尼爾莽撞,連食物毯子都不備好就上山,簡直是找死;一會兒又罵這雨,這林子,這冷得像龍尾巴的天氣。尼爾不搭理他,将一個麻布袋子從枞樹根下挖出來,拍掉上面的泥水。
“什麽玩意兒?”
“腌肉幹、面包、毯子和藥物,”尼爾把布袋系在馬鞍上,“我朋友給的,之前到城裏不好帶,就埋在這兒了。”他指的是古蘭爾。術士在這麻布袋子和尼爾的鬥篷上都上施了咒,使它們不會被雨水浸濕。
尼爾回頭問抖得直跺腳的羅格:“你們之前一起上山的獵人,我看他們的屍體旁邊有一種鋼做的箭,可以系繩子的那種。他們用那個來幹什麽?”
“嘿,你說那玩意兒?!他們本來是想用箭射中怪物,然後拿繩子拉住怪鹿,免得它到處跑不好抓。不過鋼箭可不是合法的玩意兒,畢竟咱們這邊兒為了讨好學院,不許獵殺那種奇奇怪怪的鹿。”
尼爾脫下防雨的鬥篷扔給駝背羅格,讓他披上。羅格趕忙用鬥篷裹住身子,那樣子像極了縮回洞口的旱獺。他哼哼兩聲,也不道謝,只是從腰際摸出一塊皮革護腕,正是術士腕表“北極星”。
“這怪物既然會吃人和魔物,難道就任由它在城鎮邊緣游蕩而不獵殺?”尼爾幫駝背男爬上馬,自己也登上馬鞍,将巡警與騷動的小城遠遠地抛在身後。
騎在馬前面的駝背羅格笑道:“混小子,你信誓旦旦說要去獵捕怪鹿,但連它最基本的情況都不知道!真是笑死人。算了,讓我善心大發地告訴你。這種怪物很兇殘,不過它平時并不吃肉,除非受到攻擊才會吃掉敵人。而且這玩意兒每隔五六年才會出現一次,據說是打山脈的北邊來的。不消那麽崇拜本大爺,告訴你吧,我老早就有獵捕這玩意兒的主意了,只要幹一次就能發大財,有錢就不用再天天擔驚受怕的。所以在‘黑麥’酒館看馬時,我就‘借’了這塊術士護腕,而且學會了用它來跟蹤怪物。明擺了說吧,我根本不看好你,但是男人就要敢于冒險!為了價值連城的青枝,我可以不要教皇鄰邦通緝你的那五十枚金幣,這才是幹大事的人。不過要是你也被怪物吃了,我可不會救你,只會趁機逃走。”
尼爾忙于把持缰繩,心不在焉地說道:“随便,等找到了那怪物,你在旁邊躲着就行。我也沒指望誰來幫忙。”
喊聲以及馬的嘶鳴隐約傳來,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伊戈策馬來到山腳,盧拉巴爾特的燈火他已經看到。
伊戈心裏并沒有把握。缺乏金果都不說,剛剛那迷藥雖然沒能鉗制住他的行動,但讓他感官的靈敏度下降得愈發厲害,遠處的景象模糊不清;除了呼吸,鼻子再沒有別的用途也嗅不到氣味。但他沒有額外的時間了……教廷方面肯定在盧拉巴爾特部署了大量的警備,他們絕不會再放過尼爾。
眼看就要出林子了,伊戈忽然發現城鎮邊緣有一處哨崗,有三名穿灰衣的騎警駐守着。他剛想繞行,對方當即就發現了他。騎警揮着馬鞭,呵斥他停下接受檢查。快速的思索之後,伊戈決定按照騎警的指示下馬。
三名騎警之前一直在閑聊,所以都沒騎在馬上,只是由一人看着被拴住的三匹馬,另外兩人上前詢問路人。
“證件呢?”其中一個肥胖的騎警伸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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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帶。”伊戈淡然答道。
另一個精瘦的高個男人頓時怒道:“呵!你是哪裏來的貴族老爺不成?這麽嚣張!”
“我沒有你們格拉西亞斯人的證件。”伊戈快速掃了一眼,确定附近沒有伏兵,且此處比較偏僻,這個時刻也少人行經。他繼而說道:“雖然很不情願,可我不得不向你們借一樣東西。”
大為光火的胖騎警剛要拔劍,就被什麽東西重重擊中腦袋,龐大的身軀軟綿綿地滾倒在地。高個的男人啞然無措,他根本沒看清剛剛究竟發生了什麽,速度太快了!伊戈毫不遲疑,一拳狠狠打在高個男人的腹部,趁對方吃疼彎腰時,又以劍鞘将人打暈。那個看守馬的騎警想逃跑,但也被鞘中的小刀砸中了後腦勺。
伊戈看着暈倒在地的三人,左右為難般抱着胳膊。最終他走向那個精瘦的高個男,抽出小刀。
男人還存有一絲意志,呻吟道:“滾開……”
伊戈不為所動,拿沾了雨水的手絹仔細擦拭着男人的手腕,舉起刀說:“說實話,我也認為這樣怪惡心的,畢竟都是陌生人。”
男人驚恐地大張着嘴卻只能發出沙啞的嘶嘶聲,他死命想掙紮着爬走,但伊戈已經抓住了他的手腕,膝蓋壓着他的肚子。
“請借給我吧,金果。”伊戈劃破男人的手腕,鮮血如泉。
西比爾騎士單膝跪地,雙唇覆上那傷口,仿佛親近滿斟之杯。久違的口感,鮮活流動的液體,溫熱的慰藉,唇舌深處的熾灼終于得到弛緩。
他從不覺得血液甘甜,滿口的鐵腥味也讓他厭棄。但即便如此伊戈也不得不承認,西比爾人感覺中最大的愉悅,終歸是渴時得飲。
“怪物……”高個的男人在失去意識前仍在哭泣。
西比爾人把鮮血喚作“金果”不是沒有道理的,畢竟衆神也要依賴金蘋果所釀之酒,以此維持永生。
對于長生的西比爾人,脆弱的格拉西亞斯人是否相當于汁液甜美的果實?伊戈從來不深究這些,反正只是偶爾需求普通人類的一點血液,劑量也不至死。伊戈覺得這就像普通人類偶爾飲酒,兩相無害。只是他既與伍爾坎公爵結成血盟,就不必從別處攝取。假如不是情況緊急,他絕對不樂意從這類肮髒糙漢身上飲金果。
伊戈扔下三個昏迷不醒的騎警。在金果的作用下,他沉鈍的感官逐漸複蘇,有如南風使得大帆滿盈。他很快就能恢複西比爾人強韌的肉身。伊戈聞到一個熟悉的氣息,所幸現在雨就要停了,存留的氣味能幫助他追蹤到少年。
他舉目望去,不遠處有一座格拉西亞斯人的教堂,金綠色尖頂,繪着翠眼的山牆。有血腥味從那裏飄來。伊戈沒有在意,循着尼爾的氣味往林中追去。
駝背羅格一路叨叨個不停,可尼爾根本沒有精力再去搭腔,他實在太累了。整條左臂疼得像是被浸泡在融化的鐵水中,心髒好像每鼓動一下就被紮一枚針。頭腦渾渾噩噩難以思考,只能是羅格依據着術士腕表“北極星”給他指一個方向,他才會想着控制缰繩,其餘時間就任由身體處于混沌的狀态。
“你瞧,有一只的位置不算遠哩。”羅格撥弄着護腕上一枚海藍色的儀表,它還不及星盤表的一半大,只有一粒水銀懸浮在不知名透明的液體當中。表盤上畫着精密的刻度,可以指示距離與方位。羅格聽說這表本來是術士偵查魔物用的,因為魔法的能量會從魔物之中流溢,這枚水銀就能感測到。
“真是搞不懂,既然有這麽方便的裝備,術士們本身也有強大的法術,為啥學院不自己去獵捕怪鹿賺錢?偌大一座學院也得要錢來養活,你說對嗎老弟?”羅格用胳膊肘捅捅身後的尼爾,但尼爾只是含糊地發出了一些不成詞語的聲音。
羅格繼續唠叨:“哼,你小子最好成功,要是被吃了可沒人給你收屍。等你去殺那玩意兒的時候,錢袋就先放在我這裏成不?反正萬一你死了,死人又不需要錢,你就可以把這當成行善了。我告訴你,這個世界上錢是第一位的,沒有錢就沒有愛,沒有親情,更別提尊嚴了,你應該……啊啊啊!”
奔馳中的馬匹忽然被什麽絆倒了!羅格怪叫着翻下馬去,尼爾也摔在軟泥地上。
“怎麽了怎麽了怎麽了!”駝背羅格在泥水裏掙紮着跳起,滿身滿嘴都是爛泥。他發現林子裏有好多火把在逼近他們!羅格趕緊跑去晃尼爾的肩,想把他拎起來:“起來啊,你起來!快拔劍!有敵人來殺你了!哎呀……”
尼爾雖然本能地緊握着劍,但幾番折騰下來,連用劍撐起身體的力氣都沒有了。他任由羅格搖晃,兩眼半睜半閉。
“天啊,完了全完了!”羅格摸走尼爾的錢袋,拔腿就跑,可黑暗中來的人已經将他們團團圍住。有兩人正在收起一根裹着泥巴的絆馬繩,另外有人将他們半跪在地的馬制住。就是這群人給他們下了套!羅格眼看跑不了,就緊縮在尼爾身邊,嘴裏念念有辭,向但凡他知道名字的神祇都乞求一遍。
人群分開,一位魁梧的男人拿着火把走來。那人身披鹿皮大襖,肩上裝飾有極其誇張的絨毛圍領,他帶着珊瑚耳環,臉上有赤色礦料紋面,頭戴一頂繁缛的鹿角冠冕,宣告着他地位的顯赫。
那中年人來到駝背羅格跟前,拾起落在泥中的“北極星”略作端詳,爾後又打量着伏首求饒的駝背男和昏迷在地的青年。男人努了努下巴,其他人便上前捆住羅格的雙手,并蒙住眼。
羅格被押解着在黑暗中行進了一陣子,路徑上上下下,押解他的野蠻人還時不時逼迫他原地轉圈。反正羅格也沒心思去記路線,這糟糕透頂的經歷誰願意再來一次!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羅格聽到周圍有了人聲,似乎是進入了有人居的村落,說的都是聽不明白的語言。他們終于停下了,那群人竟然把他們綁在樹上。
“露天的?大冬天他媽誰興睡露天覺!還下過雨,冷得要命。要綁起碼到有屋檐的地方去綁!”羅格踢鬧大喊,結果被連打了好幾個耳光。
那些人解開他們的眼罩就離開了,只留兩個年輕的漢子做看守。羅格努力夠腦袋想看看這究竟是什麽地方,但他們被綁在背離村鎮的方向,目所能及不過黑壓壓的樹林以及樹冠間漏出的些許星光。
“不要緊……我們能逃跑……”
聽到這話,羅格望向尼爾,碧眼的青年憔悴地沖他一笑。他想罵青年就是個黴星,可看着臉色煞白的尼爾仍在想方設法地弄開繩索,羅格就把咒罵憋了回去。他故作輕松地嗤笑道:“哼,你說你到底圖啥?真沒勁兒。”
尼爾的馬靴側面其實藏了一條極細小的匕首,這匕首彎成環形時軟得像銀子,但只要在某個角度稍使些氣力,它就能變得銳利而筆直。古蘭爾給他這稀罕的小刃時恐怕也有一定的考慮。尼爾一邊努力想把環在靴口外的軟匕首取下,一邊回答道:“為了一個人。”
“呵呵,你相好?”
尼爾吓得直搖頭,心髒莫名其妙地狂跳:“不不不不!是将我……撫養長大的人……”
“我想起來了,就是你在‘黑麥’酒館說的那個,你的老師啥的。他的病沒瞧好?竟然要靠殺這怪物來醫治,怪金貴的呵呵呵。”
尼爾不願意搭理這話。
羅格這人一逮住話題就會自顧自說個沒完,全然不在乎對方是否樂意聽下去。他發出極為不屑的喉音,像是自己接下來的話不過是一口痰:“撫養長大就了不起了?生父生母就了不起了?人都是女人生的,女人都是勢利眼,所以人注定也是勢利眼。嘻嘻,瞧,又把你逗怒了小男孩。你以為男人能好到哪兒去?男人都沒腦子,只會用胯下思考,所以人類打第一天起就沒救了。啊,我真是個多愁善感的哲學家。世界上到處都是婊子養的貨。”
“你為什麽總是要對那些婦女充滿怨恨?她們傷害你了嗎,真不明白……”尼爾的手指已經夠到了靴口的匕首,他留心着那兩個正聊天的看守。
羅格像一堆幹草般被瞬間點燃了,他扭動着低聲罵道:“我為什麽對婊子充滿仇恨?嗯?你問我為什麽?因為我最他媽了解娼妓,我就是婊子生的。那賤貨和不知道什麽男人生了我,養了幾年就給扔了,瞧瞧我這畸形的駝背!是你,你樂意要?呵呵。我早就悟透了一個道理,沒有人是不自私的,那娼婦既然為了方便做生意而把我扔了,那我也得為了活命而對不起別人,反正人活着就得相互傷害。所以我就偷,從小偷到大,心安理得從不愧疚。你看,我這麽一個醜陋畸形的人,還不是靠自己活到了今天?足以見得我的觀念是對的。”
尼爾還未來得及說話,羅格又繼續笑道:“我才不在乎那些喝着紅酒嚼着松雞的體面人怎麽瞧我哩,反正我只在乎錢,有了錢就有各種機會。假如你小子争氣,真的給我弄來青枝,那我以後既可以選擇繼續偷,對,穿着五金托爾一尺的上等料子做的馬甲去偷;也可以做個體體面面的鄉紳老爺,早上起來嗅嗅玫瑰,喝着西高原運過來的香草茶,聽老女仆說說最近的新聞,要是聽到什麽窮苦人不幸的消息,我就用絲手絹擤鼻涕哭道‘噢,主啊——他們太可憐了!’。”
尼爾沉吟片刻,低語道:“羅格,或許以後……你可以換一種生活方式,一種更為正常而平和的生活。你會得到青枝和錢的,不要再去做那些事情了。”
駝背羅格哼哼道:“我不要你的道德,我就沒有道德,也不在乎。反正我這種人世界上多得是,多一個少一個,人類還是這樣哼。有了錢的婊子都不一定會停止她們的買賣呢!像你這種衣食無憂,打小在暖和的壁爐邊長大的,天真得要死的人……”
羅格停住了,喋喋不休的話語卡了殼,這使得他極為惱怒。他挑釁似地看看尼爾,然後迅速移開目光,就像那種裝作要上前打你,同時又怕被你揍的家夥。最終他扭開臉,仿佛躲開什麽晦氣的東西,說道:
“像你這種天真的蠢貨,還是少死一些比較好,呵呵呵呵。”
“我不是那樣的……我也很自私,無法做一個正直的人。”尼爾低頭笑笑,淺色的睫毛在他臉頰投下微微顫動的陰影。他把頭垂得更低了,讓人家看不清他的表情。
“那個追趕我們的男人,我本來可以不殺他……”青年此刻的聲音有些沙啞,幼年時清甜的嗓音早已消失,就像果實成熟時分便花萼的脫落。尼爾停了下來,羅格竟耐心地等他繼續發話,因為羅格也對此事極為好奇。
“我本來想‘讓這個人受傷就行,他在教堂,很快就會有人發現他并給他療傷’。但就在那時,我忽然想到——他已經看到了我的臉,并知道我是誰。假如他不死,那麽他就會揭發我的……所為。”
尼爾在“罪行”和“作為”這兩個詞之間左右抉擇,因此間歇了一陣子。
“假如那樣……教廷可能就會把莫須有的罪名加在前騎士團的人們頭上,像葉夫尼和布魯斯,他們會受我的牽連。這些人曾是我父親的兄弟,服效于我父親的劍,并且因為他而遭受了教廷的報複。現在他們或許已經過上了平靜的生活,我不想波及他們……所以我下手了,殺死了那個男人。”
羅格樂呵呵地接茬道:“真有意思。你看,我這麽個沒有道德感的家夥,充其量不過是個賊。你這麽一有道德的小夥子,到頭反而還變成個殺人犯哈哈哈。”
不過看尼爾一臉痛苦的神情,駝背羅格越笑越弱,最後只是幹咳了幾聲說:“幹嘛這麽苦大仇深的?開個玩笑罷了。那種男的死了就死了,反正世界上那麽多人,瞧你一臉替他惋惜的樣子,好像死的倒是你自己似的。不過你真是傻得沒救了,你以為殺了他,教廷就不會把有罪的帽子扣在你老爹的同僚們頭上?開玩笑呢!”
尼爾不再說話。
駝背羅格感覺勒住胸口的繩子一松,這才注意到尼爾已近快把繩索都割斷了。他正想誇獎尼爾,但這時那群野蠻人又來了。失去逃跑機會的兩人再次被蒙住眼,帶往別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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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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