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LIV.
馬車搖搖晃晃地停下,車夫嚼着麥稈指向前方的山林,為北方來的乘客介紹道:“喏,這就是巴爾德山了,要去學院只消……”
“沿着河道往南走,然後從西南邊過橋。”
紅瞳的貴族推開轎廂的門,輕快地跳下,原地活動筋骨,草率的舉止令他的同伴輕聲嘆息。那名身披黑鬥篷、梳着短辮的騎士穩穩地下車,腰間的長劍不曾擺動。兩人以帝國語交談了幾句。
車夫笑道:“呵,沒想到您還蠻熟悉的。”
“并沒有,”卡洛亞洛苦笑着搖了搖頭,“只是因為每年都會來探望兩位朋友。”
當卡洛亞洛和伊戈來到學院的白石階前,紅發的術士已經在等候他們了。他在少年時代曾被尼爾所救,也算尼爾的朋友,所以這七年來每次都是由他來接待兩人。
“特拉米涅!”卡洛亞洛笑着迎上去與紅發的術士擁抱,老實說他還沒有習慣術士的新名字,總是想像原來那樣稱呼人家,但也無法想起。
“伍爾坎公爵您好,”年輕人腼腆地點點頭,生硬地推開過于熱情的卡洛亞洛,“還有您,尊敬的伊裏奧爾。”
紅發術士使用的是帝國語中“伊戈”的敬稱名,因為伊戈兩次救過他的命。
三人簡單問候,特拉米涅就直接帶領他們前往海崖邊緣的藏書塔。從學院門前的“學者與龍”雕像向南前行,直到最靠近界海的那座純黑色廊橋,然後經過南端的遼望之龍像以及埋葬着衆多先賢的巨冢,往西邊走。
卡洛亞洛在海崖的龍像前駐留了一會兒,海風朗暢。他喃喃道:“北方的蛇海吹綠油油的風,界海吹來的風是很輕盈的藍色,而再往南去,我是說奧米伽再往南……不知道靜海的風是怎樣的。”
“‘有翼的瓦尤拉神追逐他的每一個航日與黑夜,靜海的風暴就此未曾止息’。”紅發術士回答道:“這個奧米伽傳說也是在佩列阿斯先生那裏看到的。”
卡洛亞洛點了點頭。
這七年間,尼爾一直沉睡。而佩列阿斯不曾離開這海邊的藏書塔,也不與人說話,只是由兩個學徒定期為他帶來所需之物。他們都是尼爾的朋友,其中一個是紅發的特拉米涅,另一個則是普洛斯的學生、烏爾多拉學士的小孫女。卡洛亞洛想起這英氣十足的姑娘,便打趣問道:“你的夏亞去哪兒了,今次為什麽沒見到她?”
紅發的年輕人兩頰通紅地搖搖頭,說:“今天是她的命名禮。”
“時間真是不可思議,一轉眼兩個孩子都已經成為術士了,而伊西斯博士則……”卡洛亞洛看了看伊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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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戈沒有說話,望着巨冢邊緣盛開的的小白花。
特拉米涅說:“其實在伊西斯博士謝世後,普洛斯學士曾試圖推舉佩列阿斯先生做三博士的候補,不過佩列阿斯沒有回應。是的,大家都挺驚訝。因為他們師徒間的不合人人都知道,當年伊裏奧爾他們剛剛把尼爾帶回學院,普洛斯學士就對佩列阿斯說:‘很好,現在你把他變成你的名冊,一件物品。既然你已從我身邊奪走兩次,那不如幹脆把我的命也拿走好了’,當年夏亞都吓壞了,拼命攔着。”
伊戈證實了年輕人的話。
他們沿着海走了很久,塔林的尖頂被山擋住。終于,那座孤崖出現在暮霭之中,高塔無言地矗立着,如同祈禱時合十的雙手。
門敞開着,佩列阿斯已在等他們。他穿着最正式的刺金白袍,長發簡單地編起,腰背依舊挺得筆直。他看上去很虛弱,卻又不是病重之人的那種虛弱。琥珀色的眼睛許久都不眨動,猶如裝飾。卡洛亞洛看得出,學者的眼神渙散如霧中的光,就好像身周的一切都不存在,只有他一人待在某個遼遠的、空無一物的世界。
“你還是沒有變,”卡洛亞洛扶着佩列阿斯的兩肩,端詳他的臉,“一點都沒有。”
學者很勉強地笑,同遠來的友人擁抱。
佩列阿斯的時間在七年前就停滞了,不過尼爾的身體仍在成長。
古蘭爾曾在信中提出過,兩人目前的情況和西比爾人相似,具體的原因并不清楚。古蘭爾的假設是在打開“書”的同時,因為某些不可知的因素,尼爾與本源相聯了,成為了能夠儲存“書”所流溢的法術的容器,或許就像他所殺死的巨獸那樣。因此尼爾那次的致命傷能夠快速痊愈,保住了性命。而現在尼爾與佩列阿斯共同使用“名冊”,故而佩列阿斯也受到了影響,時間的流動與普通人類不太一樣了。
而至于尼爾為什麽長睡不醒,古蘭爾仍不太明白。術士偶爾讓雀鷹帶來信件,說說自己最近收集到的信息與素材,希冀能找到辦法。不過他提出過一個有些荒唐的想法,即尼爾臨死之際,精神與肉體就要被割裂,而當時“書”即将阖上,巨大的能量往本源的世界回流,很可能尼爾的精神被帶到了“書”內部的世界了。卡洛亞洛否認了這個觀點,或是說他企圖說服佩列阿斯放棄對這個觀點的論證,因為這個假設背後沒有一絲希望。
佩列阿斯邀請兩位朋友坐下,他剛想去煮茶炊,伊戈就輕輕搖了搖頭,起身捧起茶具。
“你讓他去吧。”卡洛亞洛以手托腮,看着伊戈的背影說:“他現在還是不太能面對你……因為他始終覺得尼爾會這樣,是他的責任。”
佩列阿斯輕輕搖了搖頭,垂下的銀發遮住臉龐。
“不是的。”
卡洛亞洛很費勁兒才聽清這句話,他想說些什麽,又不知道如何繼續。佩列阿斯也不再說話,十指交疊,雙手擱在桌上,那枚刻着金星的戒指在昏暗幹冷的房間裏很紮眼。伊戈背對着他們,爐火與沸騰的咕哝聲,茶具間細微的碰撞,偶爾有細微的冷風卷起角落的塵埃,翻動幾頁未阖上的書。
卡洛亞洛很不喜歡這樣的寂靜,就說:“佩列阿斯,那把斷掉的金星之劍是用希波克拉鋼鑄造的對嗎?”
學者像是沒聽見。
公爵嘆了口氣,将自己的佩劍擱在木桌上,金屬的聲響兀地打破了令人尴尬的寂靜,伊戈回望兩人。
“恰好有人送我一柄短劍,希波克拉鋼的。我想用它重鑄金星之劍,尼爾會很喜歡的。”
“誰?”佩列阿斯難得開口。
“一個朋友。”
佩列阿斯擡起頭,注視着公爵的紅眼睛:“卡洛亞洛,你不能把阿米爾送你的東西……”
“他會同意的,畢竟這劍意義非凡。”卡洛亞洛做了個停止的手勢,結束了這場短暫的争辯。
伊戈已經煮好了茶炊,正将茶具端來。樓上突然響起犬吠聲,一只金毛幼犬嗷嗷叫着往樓下跑,氣喘籲籲地奔向佩列阿斯。
“怎麽了,卡拉?”佩列阿斯溫柔地摸着小狗的腦袋。
他們一同望着樓上,太陽就要落下去了,塔樓裏很暗難以看清。伊戈決意上樓查看,學者覺得沒有必要,就讓他留下來陪伴公爵。
不過……佩列阿斯還是想去看看,看看那個人安睡的臉。
如果他撫摸青年的臉龐,掌心就能夠感覺到真實的柔軟,而細微的陰影依着青年的輪廓滑移。
如果以指腹輕輕掃過青年的睫毛與金發,他就會想起昏昏欲睡的爐火,雪夜隔着凝起冰花的窗戶緩緩旋轉,孩子安安靜靜地依偎在他懷裏,呼吸暖烘烘地吹在他的頸窩。
或許只要有這些微不足道的記憶,他就能撐下去。
于是,佩列阿斯輕聲嘆息,起身上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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