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認錯 “只是在告訴我他跟過來了
秦西學會騎馬的第三天開始, 就經常一個人早出晚歸,許莺莺對此很不滿,可不管她怎麽說秦西就是不帶她一起。
如此過了幾天, 他忽然不怎麽出去了,又開始埋頭寫寫畫畫,這次畫得比較細,也比較形象, 條條道道一目了然, 李栖楠認出來了,疑惑道:“你這畫的是京城的布局圖?畫這個做什麽?”
秦西想了一下回他:“沒見過世面, 打算記下來, 以後回鄉下了好跟人炫耀。”
這次搪塞得太假了,連李栖楠都察覺出他這是在忽悠自己了,往那一沓圖紙裏翻了翻, 終于給他找着了一個,抖着宣紙問道:“誰會帶布局圖回去跟人炫耀的?還把京城裏的死巷胡同都标上了, 京城的小巷子還能和外面的不一樣嗎?”
“是不太一樣。”秦西道。
京城很大,道路四通八達,城內小巷胡弄、商鋪攤販比比皆是, 又有酒樓與高大宅院林立。城中住宅又多有前門、後門、側門等,他在城中逛了好幾天才摸清了其中布局, 然後又去城外摸索了一圈,城外就簡單許多了, 不用多久就摸熟絡了。
李栖楠等了半天也沒能等到他的後半句,狐疑道:“我總覺得你在醞釀着什麽事情。”
秦西停了手上的動作,笑了下,道:“我還能殺人放火不成?”
他笑的時候略微偏了下頭, 笑聲很輕,似乎帶了點戲谑,李栖楠又多看了他兩下,沉默了一會去問許莺莺:“你有沒有覺得他最近有點奇怪?”
許莺莺早就察覺出來了,但是想也不想就給秦西打掩護道:“沒有啊,你感覺錯了吧,是不是最近沒休息好?”
李栖楠三兩句話被打發走了,但許莺莺不好打發,纏着秦西問個不停,非要聽他說真話。
秦西敷衍了她幾句,直接把人弄得不安了起來,她眼角一垂,悶聲道:“秦大哥,你老實說,你是不是想要抛下我走了?”
“什麽東西?”秦西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搞不懂她怎麽忽然問出這種話來。
“你不說我也看出來了,那些書裏明明各處地勢都有提及,可是你只着重描畫了京城以北的路徑,其他的都是粗略帶過。”
她攥緊了衣袖,“你是不是想要去北面?”
她問完也不敢擡頭,房間內靜了片刻,秦西平靜的聲音響起:“所以呢?你又是怎麽得出我要抛下你的結論的?”
他沒否認,許莺莺就以為自己猜對了,心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手指也不自覺地用力,指尖都泛了白。
她正難過着,忽然頭上被打了一下,這一下有點重,打得她懵了一瞬。
秦西打了一下還是覺得不夠出氣,又卷着書冊去敲第二下,還未落下就見她擡起了頭,小臉發白,眼眶微微泛着紅,他手上的力道不由自主地就輕了下來,跟片落葉一樣落在了許莺莺額頭上,冷聲道:“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是很記仇的?”
許莺莺思緒一半沉浸在被抛下的悲傷中,一半還在被打的迷茫中,停了一會才道:“沒有。”
秦西放下了書,彎腰用食指去點她的額頭,把人點得腦袋直往後仰,“那我再和你說一遍,我可是很記仇的,你要是再不分青紅皂白就把自己的猜測安在我頭上,我可就生氣了。我生起氣來,特別可怕,別怪我沒提醒你。”
被他這麽點了幾下,許莺莺腦門紅了一些,秦西這才停了手,背過手去在身後撚了下指尖,道:“說吧,又胡思亂想什麽了?”
他這動作“兇狠”又親昵,許莺莺心又一點點回到了原處,不确定地看了看他,躊躇道:“那你現在是生氣了嗎?”
秦西覺得他倆的對話簡直是陷入了迷宮,一直在答非所問,板了臉道:“你再不好好說話,我就是真的生氣了。”
許莺莺松了被攥皺了的衣袖,腳尖蹭着地面一點點靠近了過去,伸手去扯他的衣角,“明明是你先不好好說話。”
秦西:“嗯?”
她耷拉下了頭,小聲道:“剛才是我先問話的。”
“許莺莺,你可真是……”秦西被她氣着了,腦內搜尋了一下形容詞,道,“你可真會得寸進尺!”
秦西以為她要反駁了,結果她腦袋一點,“嗯”了一聲,後面還接了句:“我就是啊,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
秦西是徹底沒話說了,“……行!你還真是有自知之明!”
他往桌邊走了兩步,許莺莺步步緊跟,挨着他坐了下來。
想了一想最開始她問的什麽來着……秦西道:“第一個問題我的答複是,在把你完整地帶到你父母身邊之前,我不會抛下你。”
“第二個問題,說來有些複雜,你就當我是在未雨綢缪就好。可以的話,我也希望就這麽安寧地待在京城。”
目前看來,荀盛岚不會輕易放棄許莺莺,他們在雲月莊也藏不了多久,早晚會暴露,還是先留一個退路比較好。
秦西承諾道:“但你可以放心,如果真有那麽一天京城不再安全,我要離開,也一定會帶上你。”
“只帶我一個嗎?”許莺莺仰着臉跟他确認。
“不然你還想帶誰?”秦西反問。
許莺莺這時才松了一口氣,肩膀放松了下來,兩只手抓着秦西的小臂搖了一下,嘴角帶笑道:“誰都不帶,就我們兩個。”
輪到秦西問她胡思亂想了些什麽時,她十分不好意思,指尖一下一下撓着桌面,好半天才說道:“周并蓮才說了要去北面,你就開始研究那些東西,我還以為你要帶她走呢……”
秦西被她的腦回路震得頭皮發麻,難以置信道:“我看起來腦子不太好使是不是?”
自己與周并蓮話都沒說過幾句,更沒打過幾次照面,她怎麽會有這種想法?
“不是。”許莺莺猛烈搖了兩下頭,又小雞啄米一樣點頭,“可是萬一你覺得她可憐,動了恻隐之心呢……”
“你還敢點頭?”秦西氣極了,道,“你以為我有多少顆心能這麽動來動去?我知道了,許莺莺,是你腦子不好使。”
說完一把将許莺莺提了起來道:“我生氣了,現在不想看到你,你給我出去。”
許莺莺急忙認錯:“我瞎說的,我現在知道你不是這麽想的了,秦大哥你不要趕我出去……”
她在秦西手下毫無還手之力,兩句話的功夫,人已經被推到門外了,房門“啪”地一聲在她眼前合上,屋內傳來秦西的聲音:“回去寫個認錯書,明天早上拿給我看,到時候我再考慮原諒不原諒你。”
許莺莺在門外糾纏了一會他也沒理,還被路過的丫鬟看了幾眼,報給了李栖楠,李栖楠好奇趕來發問:“你惹他生氣了?你做了什麽?”
許莺莺尴尬得不敢和他說話,羞恥地低着頭跑回自己屋裏寫認錯書去了。
近日北方戰事有變,半個月內已經打了四五仗了,胡人狡詐,擅偷襲,撤退又很迅速,這幾仗打得有些艱難。
文臣武将經常深夜被喊到宮中商議對策,荀盛岚也是每日早早入宮,直到深夜才駕車離去,已經連續好多天了。
這日荀盛岚出宮時已是深夜,剛出宮門,身後就傳來呼喚聲,他停了腳,轉身淡淡道:“見過太子。”
荀盛景腳步似乎是被他冰冷的話語凍住了一般,頓了一下道:“你一定要這樣嗎?”
“是我要這樣的?”荀盛岚聽到什麽笑話一樣嗤笑了一聲,“也對,我若是沒有活着回來,确實不至于這樣,這還要多虧太子的人手下留情。”
荀盛景聽他提起那件事就焦急起來,奮力解釋道:“不是我讓人做的,你是我一母同胞的弟弟,我從未想過要害你!”
荀盛岚嘴角帶起一個輕蔑的笑,譏諷道:“你敢說你從未提防過我?你的心腹也從未規勸過你什麽?”
荀盛景臉色一僵,握了下拳,遲疑道:“我……”
他的話被打斷,荀盛岚冰冷道:“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就不必遮掩了,既然都想要同一樣東西,那就各憑本事。夜深了,太子請回吧,否則萬一出了什麽事情,我這做弟弟的,不好解釋。”
話說得薄涼,荀盛景欲再說些什麽,又怕宮門口人多眼雜傳出閑話,只能含糊道:“你跟我來,我和你解釋清楚。”
“不敢。”荀盛岚又嘲諷道,“誰知道去了之後我還能不能出得來。”
荀盛岚會這麽說,是因為早先他一心助為荀盛景鋪路,幕僚們也曾提出過:“同為嫡皇子,殿下難道就不想争一争?”
那時他嚴厲呵斥了幕僚,不準他們再提這事。
如今看荀盛景這表情,想來他那邊也是一樣的,只是到底是自己比不上兄長,沒有人家那股狠勁。
他閉了下眼,把過去多年相依為命的記憶壓在心底深處,道:“太子快回宮去吧。”
說罷,他轉身朝馬車走去。
此時已近子時,宮門口挂滿了燈籠,不遠處只獨獨停了勤王府一輛馬車。
下人剛才見他二人說話就離得遠了些,見他準備離去,立馬提了燈籠上前帶路,領他走了幾步,忽有一道細微的聲音響起,燈籠頃刻熄滅。
宮人正覺奇怪,荀盛岚已經一把奪過燈籠,借着宮門口的光亮看到燈籠外破了兩道口子——是有人用暗箭滅了燈籠。
他心中一凜,立馬喊道:“來人——”
話剛出口,又一道相似的聲音響起,他猛地擡頭望聲源處看去,還未來得及看清什麽,便聽周移大喊道:“殿下躲開!”
說時遲那時快,一道殘影從他眼前掠過,帶着風聲直入他跟前的馬車,“轟”得一聲,鋪着柔軟墊子的馬車如同被澆了桐油一般快速燃了起來,眨眼間就掀起了迅猛的火浪。
荀盛岚和一旁的下人均被熱浪撲了一臉,踉跄着退了好幾步。
事情發生得太過迅速,宮門口衆人怔愣了片刻,登時哄鬧了起來。
“有刺客!保護太子!”
“保護殿下!”
侍衛持着刀劍從宮內湧出,将他二人團團護住。
荀盛岚現在還能感受到火浪貼面的灼熱感,他猛地轉身看向一旁的荀盛景,惡聲道:“是你的人?”
“不是!”荀盛景也顧不得別人會說什麽了,快速辯解道,“不是我,即便是我想要對你做什麽,也絕對不會是在宮門口。”
荀盛岚接受了這個說法,臉色微微好轉,遙看向深夜中的長街。
宮門口一片開闊,越往前延伸出越多的街道巷子,道路兩旁的商鋪與人家均是一片寂靜,而明月隐在雲後,這一切都沉陷在昏暗的夜色之中。
荀盛景勸道:“今日這人應該是沖着你來的,你別沖動,先和我回宮,在宮內住上一晚,我馬上派人去查探……”
“不必了,多謝太子。”荀盛岚冷漠說完,朝着周移道,“走。”
從侍衛手中接了缰繩,他上馬就要走,聽到一旁的荀盛景吩咐宮中侍衛一路護送,他垂下了眼睫,沖着自己的人手道:“回府途中一旦發現有他人跟随,格殺勿論。”
勤王府侍衛近十人,齊聲道:“是!”
馬鞭一揚,向着夜色朦胧的長街而去。
周移跨馬緊随在荀盛岚身側,低聲道:“兩箭均來自同一個方向,刺客應該是孤身一人。殿下且慢一些,屬下先帶人去探路。”
一行人警惕萬分,然而一路并未再發生任何意外,順利到達勤王府。
門房已經打開了大門恭敬迎着,荀盛岚翻身下馬,把缰繩扔給了下人,一只腳剛邁進大門,忽覺背後發涼,尚來不及躲避,便聽“铮”得一聲,一支泛着寒光的箭矢擦着他胳膊直入雕刻着瑞獸的紅色楠木大門,箭頭幾乎全部沒入,只留了一抹隐約的銀色露在外面。
荀盛岚迅速回頭,見周移已經帶人向箭矢來處追去。
勤王府內燈火通明,所有侍衛、幕僚、下人均膽戰心驚 ,誰也不明白這是哪來的刺客能有這麽大的膽子,一路從宮門追到王府,還沒讓人察覺到一絲一毫。
林茂之已經聽下人把宮門口的事情說了一遍,眼眸閃動,道:“殿下當真相信不是太子所為?”
荀盛岚明白他的意思,瞥了他一眼道:“不是,我在京城出了事,他的嫌疑最大,他不會這麽做。況且……”
他心中思索了一下,确定道:“他手下沒有箭術這麽精準的人。”
又有其他人道:“我看這人箭術并沒有那麽好,先前射滅燈籠或許不過是瞎貓碰上死耗子。”
“不是碰巧,他故意的。”荀盛岚臉色陰沉,聲音裏帶了一絲狠勁,“他在耍我。”
第一箭射滅燭心,是在向自己證明他箭術精準。
第二箭射燃了馬車,是故意讓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存在和危險,以及表明他的目的是自己。
在周移等侍衛的提防下還能一路緊跟,在自己的地盤上射出第三箭……
荀盛岚眼眸冒火,心中的屈辱幾乎要沖破胸膛,“那一箭原本就不是為了傷我,擦着我胳膊射來,只是在告訴我他跟過來了。”
屋內衆人被他說得寒毛直豎,靜了會兒,有人問道:“關于這人的身份,殿下可有頭緒?”
荀盛岚搖頭,半響,握着茶盞的手倏地用力,茶盞碎裂,碎瓷紮進他掌心,染上了鮮紅的血液。
衆人驚呼,急忙叫了大夫來,一陣慌亂過後,屋內更加沉寂。
不多時,周移帶人手回來了,臉色鐵青,跪地請罪道:“周移無能,沒能抓到人!”
幕僚問道:“一點線索有沒有?”
周移臉色漲紅,難堪地磕頭認罪。
屋內氣氛壓抑,一群人想要商讨卻沒有任何突破點,最後只能吩咐府中侍衛嚴加防守。
林不知試圖緩解氣氛:“王府守衛森嚴,他絕對進不來,殿下放心。”
荀盛岚閉着眼睛沒有說話,他恥于告訴任何人他看懂了這刺客的目的——對方在等着自己提高警惕、加派人手。
對方如果真的要傷自己,一定會選在王府內動手。
直到寅時,月亮已經升起,高高地懸挂的西面的天空,勤王府內亭臺樓閣影影綽綽,放佛藏着伺機而出的野獸。
怕人混入王府,周移已經帶人将王府上下搜查了一遍,并未查到什麽特殊之處,正準備回去與荀盛岚彙報。
議事廳大門被打開的一瞬間,他猛然回首,正對上疾射而來的弩/箭,手中大刀猛烈一揮将弩/箭打偏,同時又有風聲貼着他的耳朵擦過,他只來得及捕捉到一抹殘影,口中大喊道:“殿下小心!”
然而已經晚了,負手立于堂中的荀盛岚只覺得大腿上猝不及防地一痛,膝蓋瞬間扭曲了一下,“噗通”一聲跪了下來,膝蓋狠狠砸在了石板地面上。
滿堂大驚,紛紛驚叫起來,荀盛岚疼得面如金紙,憤恨揮開圍過來的衆人,忍痛怒聲道:“滾開!”
人群讓開,他順着大門方向往外看去,只看到遠處院牆角落有一個模糊的人影,那人似乎在等他,在他看來時沖他偏了下頭,然後飛速地隐入了黑暗中。
荀盛岚此時還半跪在地上,豆大的汗珠順着鬓角滾落,落在他顫抖着的雙手上。而大腿處劇痛無比,鮮血汩汩流出,已經染紅了下擺和地面。
然而他心中的屈辱感壓過了疼痛,他盯着人影出現的地方,眼珠漫上了紅血絲,幾乎要崩裂出眼眶。
周移已經再次帶人追了過去,雜亂的腳步聲和怒吼聲像是一把把利刃,一下一下剜在荀盛岚心口。
便是幼年在安貴妃手中時,他也從沒像今天這樣,衆目睽睽之下被人當成耗子一般耍着玩。
憤恨交加中,他喉口一陣腥甜湧上,“哇”地一聲吐出一口鮮血。
東方的天空微微泛起魚肚白時,秦西已經到了雲月莊附近,輕手輕腳地下了馬,撫摸着馬兒油光水滑的鬃毛道:“好馬兒,今天辛苦你了,先回林子裏待一晚上,明天給你拿糖塊吃。”
紅棕色的高頭大馬歪着頭在他掌心蹭了幾下,被他推了推,才踏着皎潔的月色向林中走去。
山下農戶家中傳來了幾聲嘹亮的雞鳴聲,秦西沒再浪費時間,看了看眼前高大的院牆,後退一步,猛地往上一蹿,手腳快速攀爬了三兩下,兩秒鐘的功夫,人已經到了院牆的另一側。
越往住處走,碰到的早起下人越多,秦西一路避讓,到住處時悄無聲息地進了屋,換好了衣裳鞋子稍稍歇一會,門外就有了響動。
側耳聽了一會,他忽地笑了,理了理衣襟,确認沒有疏漏的地方了,施施然地去開了門,做出一副不耐的模樣道:“許莺莺,一大早的不好好睡覺,做什麽擾人清夢?”
外面天已見亮,許莺莺左右看了看,見附近沒人,這才低聲道:“秦大哥,你小聲一點,好丢人的啊。”
秦西挑眉:“你要做什麽?”
許莺莺低着頭磨了磨腳尖,遞給了他一張紙。
“認錯書?”
許莺莺點頭。
秦西接過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結果差點被嗆到,咳了兩下,再開口時說的話充滿了威脅,“許莺莺,我可是被你氣得一夜沒睡,你就寫了五個字充作認錯書來敷衍我?”
紙上只有五個字:我錯了,秦西。
“還把我的名字寫在最下面?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我給你寫的認錯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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