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弱水一夢窺心

姜嫱覺得自己好似是做了一個夢。

夢裏像是在海中又似是在沼澤裏,她抓着一塊浮木不斷的沉浮漂泊着,只覺得自己在不停的往深淵中下墜,又或者是整個人被浸溺在了苦鹹的海水中,無盡的窒息感像一塊沉甸甸的巨石壓在了胸口上直教她喘不過氣來。

隐約間,她夢見了自己被活埋在了那一口山洞裏,睜着一雙通紅的已經流不出眼淚的眼睛望着自己的族人。

恍恍然,她又好似看見了自己未曾來得及謀面的娘親,在很遙遠的地方望着自己。

“娘!”

姜嫱跑了過去,沒有任何思考,沒有任何猶豫的。就像族裏的每一個孩子一般鑽入娘親的懷裏,感受着她的溫柔與愛撫,在那無比憐愛的目裏沉淪下去。

姜嫱緩緩閉上了眼睛,不覺有些哽咽了起來。

她的娘親是難産而死的,她的出生即是娘親的忌日。

娘親用了自己的性命換她來這人世走一遭的。

在那一年族人嘲笑她是沒有人要的孩子時,她終于知道這一件事。

也是從那一年開始,姜嫱再也沒有過過生日。

“娘。”鑽入了娘親的懷裏,姜嫱不知道什麽時候眼眶濕了起來,只下意識的抱緊了她擡頭怔怔了望着眼前神容寧和的女人,“你是來帶我走的嗎?”

眼前的女人沒有說話,只是伸手撫着她的發,那眼裏有無盡的憐愛與疼惜,是她不曾感受到的溫暖。

“帶我走吧,我跟娘親一起走。”姜嫱閉上了目抱緊了她,說話間不覺有些哽咽了起來。

無盡的黑暗,死一般的窒息,只剩下不盡的深入骨髓的絕望。

那一世被做為活祭活埋于山神洞裏的記憶浮現在了腦海中,刻骨銘心,教人揮之不去。連同着那一天最後彌離之即的印象也變得清晰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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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了,也是在這一刻她才想了起來,自己是已經死過一次的人了。

似是走過了三途彼岸,又似是走上了黃泉奈何。

姜嫱跟在了女人的身後,一步又一步,每一個腳印都踏在了對方留下來的腳印之上。

“你不能再過去了,姜嫱。”耳邊好像有聲音響了起來,聽的不大真切。姜嫱沒有理會的繼續往前走着,只緊緊地跟着她,每一個腳印重新的印在對方的腳印上,走着她所走過的路,追尋着她所留下來的痕跡。

無比眷戀,無比依戀。

“姜嫱!你醒一醒!別再睡下去了!”那聲音好似又大了幾些,大的讓她覺得有些耳噪了。

她又有什麽理由留下來呢?

眼下,她只想陪着自己的娘親,無論是在哪裏,只要娘親在自己的身邊就好了。

做為一個帶着血罪出生的孩子,從一出生就害死了自己的親娘,也無怪乎別人視她如猛虎害獸。其實,早在那個時候,她就應該死去的,和娘親一起離開這裏。

這個世界,本來就沒有任何人希望她活着不是嗎?

腳步趟上了弱水,一時之間如似火烤,就像重生後的那一日她被綁上了藤架上以火刑向山神請罪。

壽尤柱着長杖問,這世上又可曾有一人想你活着?

一時之間紛亂的記憶如碎片一般湧入腦海,在那些年因為醜陋被視為怪物的嫌惡,有那些她想去抓住又不敢去抓住的溫柔善良,有獨自蝸居在高枝上和着孤月抱弓守夜。

整個世界寂靜的于他而言,只有林間那一陣陣穿林的風是唯一的朋友。

這世上又可曾有一人想你活着?

趟入弱水的腳步卻不知為何停了下來,姜嫱怔怔地站在了原地。

“有,我想她活着!”

那個人從火海中向她義無反顧的走了過來,有些急切,有些擔憂。

姜嫱怔愣的站在原地望着那一只抓住自己手臂的手。那是一只很是修長的手,指骨生勁。她怔怔地順着那一只手擡頭望了過去,只覺得一時間好似有霧散開了,眼前人的容貌也變得清晰了起來。

只見他玉帶束發,英姿爽朗,自見少年意氣風發,赤膽真誠。

是黑暗中他提着一盞燈蹲在了她的面前,目光與她平視。

他笑起來的時候會彎了眸子,就似個月牙兒一般。

昏落的塵埃中他扒在了書架上苦口婆心的規勸着她一定要擦亮眼睛找個好男人。

那個人……

“……連,大哥?”

眼前的霧散了開來,依舊是記憶裏的少年,赤誠而熱烈,就像是一束照入黑暗中的光,只在無形中驅散了這望不見盡頭的深淵之地,無比的溫柔,無比的溫暖。

真想抱住他啊,在他的身邊看着他的笑容。

她好像……

已經喜歡上了他。

……

這一場雨從黑夜一直下到了白天。

雨水沖刷着挂壁之淵上的血跡緩緩順流而下,餘盡的斑斑血痕可見的觸目驚心,偶有藏匿着的娑沙人被找到,于是又聽見一聲短兵相接的激鬥聲,伴随着慘烈的痛聲打破了這一片死寂之靜。

“再往那邊看看。”

“你那邊怎麽樣了?”

“繼續找。”

這是一場湮沒了一切的雨,朦胧間有雨霧從山澗彌漫了開來,直教整個逐月峰染上一層濕沼之氣。

“此夜清剿绀牧餘孽功成,欽榮在此謝過姑娘。”欽榮拱手一揖。

魇如展手托起了那只黑鴉,“你不必謝我,讓我出山助你的酬勞已經有人結算過了。”

欽榮一怔。

眼前的這個女子是個高深莫測難以捉摸的主,似鬼似魅,陰睛不定,但卻又不失是為一個強有力的臂膀與助力,猶豫之間,欽榮還是有試探的問道,“姑娘之能欽榮實感驚嘆欽佩,敢問姑娘可否願意繼續相助我主?他日若取大業,我主定當不會虧待姑娘。”

魇如聽着微微側過頭來,似笑非笑,“奉她為主,還不若我取而代之,自己做了這青原女國的女皇。”

欽榮聽之一震,神色滿是愕然的望向了她,“姑娘……”

卻是震愕的說不出一句話來。

就在這時候,幹溪佩刀走了過來,“副将,坐山壁間的屋舍已全數搜過了,有搜到幾個绀牧的餘孽,姐妹們拷問之後得知了其餘的孽畜已經全數撤到了神殿裏面,我們是否要繼續深入下去?”

欽榮收回了剛才震愕的心緒,斂神下來後道,“自是要繼續将這夥賊人連根拔除。”

幹溪一手搭在佩刀上,神色隐有欲言又止之色。

欽榮察覺到了,問,“還有何事?”

幹溪臉色沉冷了起來,甚至見得有些陰郁,“副帥,擒下的那些女俘情況……很是不妙,佘姐讓我帶您出去瞧一瞧,看看是否要提前将她們帶回城裏去。”

欽榮皺起了眉頭,心裏雖有奇怪卻還是向魇如拱手一禮後跟着她走了過去。

……

天色已是大白了,連同着這山林間的雨也下的大了許數。

哀魚臉色蒼白的沖進了雨裏,只隔着遠遠的看了一眼就知道最擔心的事情已經發生了,也不知是凍着還是失血,連同着嘴唇的顏色都有些慘白。

踉跄了幾步正想着要往前走去,卻被鄂钰忽地一把一只手壓了下去,冷不丁的一頭栽進了草叢裏。

“……”

悶哼之間,兩人屏息凝氣的聽着有幾個巡視山林的戎女險險的走了過去。

待她們徹底走遠了之後,鄂钰松開了他,面色一片沉凝道,“事有發生,你先冷靜一些再想對策。”

挂山之壁上的血望着觸目驚心,更似是一把刀一般割裂着心肺直教人痛難自己,事情已經朝最壞的方向走了過去,哀魚抽刀一刀劃破了自己的手臂,以疼痛讓自己冷靜下來,破傷處無數的血珠冒了出來,他卻似有脫力的靠向了一旁的樹身。

哀魚閉了閉目說道,“那是曦罂的部署,皆是尺平峰境界之間戍守疆野的将帥。”

鄂钰不解,“既然是尺平峰的戎女,來這裏又作甚?”

哀魚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冷靜了許多了,他道,“你不知道,前些日子城中出了大事,六皇女曦罂以通敵叛國之罪羁押入牢,如此大罪,若還想要翻身在曦銘面前博得一席之言的機會的話,沒有什麽會比娑沙人的頭骨更令女皇曦銘高興的戰利品了。”

鄂钰聽到這裏驚開了瞳色,“但是她們怎麽可能找得到這裏?”

山月部與娑沙同屬于寄山居一脈,兩者以山而生,藏匿于山野最深處,而娑沙就是連山月部也難得挖找得到的存的,更別說是城中的戎女了。

畢竟山林的危險是任何人都難以估量的。

“是悅心霁!”像是想到了什麽,鄂钰脫口而出,再看到對方沉凝的臉色後便知曉自己猜得沒錯。

“可見他已經和城中的權貴勾結,欲有圖謀。”哀魚道。

忽而又想到那一夜,姜嫱披着一身的血又身中劇毒,卻在他背上艱難的說的那一席話。

你還以為可以置身事外嗎?

這到底是一切的結束,還是另一場陰謀的開始?

——悅心霁,必須死。

哀魚突然一拂衣擺跪了下來,低頭道,“我求姑娘将這個消息帶回去,并即刻調遣山月部一應可調遣的戰士來此,以救我娑沙免遭滅族之禍!”

事到如今已不是娑沙與山月部恩怨之說了,而是整個寄山居一脈的生死存亡之事。

鄂钰知悉事情的嚴重,“我明白了。”

哀魚向她俯首一磕以表示自己萬分的感激之心。

鄂钰問,“從這裏往返至少需要半日的時間,我會盡力說服長老,但我人微言輕,無法向你保證他們能聽得進去,眼下這種情況你能撐得了多久?”

哀魚擡頭道,“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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