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師之過

“相蒙,拜見師尊……”

落下的話,一時之間讓在場所有的人都大為吃驚。

連起怔愣住了,回過神來目光不禁轉向了地牢內外的兩個人,坐在輪椅上的老妪形容枯木,手上臉上的皮膚盡顯老鶴鐘态,霜盡的白發以荊芥枝松挽成髻,只一雙眼睛沉如松石自定。

“婆婆?”身後推着輪椅的白芨丫頭也很是意外。

“我早已不是你的師尊了。”谷中蘭以腹語說道。

“……”

相蒙臉色又白上幾分,他像是想要開口說些什麽,只張了張嘴見着嘴唇止不發的發顫卻終是說不出一句話來,最後只将所有一切咽了下去,盡數化做了一聲蒼白無力的苦笑。

“挑動攘肅戎女戮殺娑沙是你所為?”谷中蘭問。

“是我。”相蒙答。

“原因。”

“編收绀牧殘部後用,用以摧毀女國。”

“為何要摧毀女國?”谷中蘭再問。

“為了報仇。”相蒙答。

“為何報仇?”

“……”

相蒙跪在她的面前沉默了許久道,“我不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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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起與姜嫱目有驚怔的望着眼前的這一幕,一日一夜的審訊,不止他們三人,族中的幾位長老都沒少在這個老翁面前碰過釘子,可謂是絕難從他的嘴裏套出一句多餘的話,但此一刻,藥翁就像是一個犯錯的孩子一般,在師長的問答中幾乎變成了有問必答,即使是不想答的問題也會回答于她。

今早是白芨丫頭跑來叫住了姜嫱,說是婆婆要見關在地牢裏的人,但具體原由姜嫱也是不知道的。

而今看着眼前的這般局勢,可見的在藥婆面前,這個老翁是全然的松了防線。

“你是主謀?”谷中蘭也不強要答案,只是繼續問。

“不是。”

“你與女國有恩怨?”

“沒有。”

谷中蘭明白了。

她睜開了眼睛望向了眼前跪着的老翁,問,“為何要助人為惡?”

“為了習得不世醫術。”相蒙答。

“這是你助人為惡的條件?”

“是的。”

“什麽樣的不世醫術?”谷中蘭再問。

相蒙又沉默了下去,顯然是有些不想回答這個問題,或者說是在思考要如何給她一個答案,就這樣沉默了許久這後,他最終還是開了口道,“有關……起死回生之術。”

“這世上怎麽可能有起死回生之術?”連起聽得愕然之餘不覺脫口而出。

相蒙望了他一眼,冷笑一聲,“黃口小兒坐井觀天,這世上的奇聞奇觀何止鬥量,昔年左丘神醫著有醫書《千歲題要》而助得百歲長生之景,這白骨還肉的醫術又豈是你這等凡俗能參透的了的?”

谷中蘭視線落了下來,相蒙的原先桀骜陰戾的氣焰頓時像漏氣的氣球一般消了下去,只作得低得不語。

“你見過此人的起死回生之術?”谷中蘭問。

“……算是。”相蒙低道。

“何意?”

“還缺了最後一個藥方,故而徒……我尚沒有見過最終的還陽之術。”相蒙答。

“既沒有見過,如何确定所謂起生回生之術?”谷中蘭問。

“我有見過,一個死了數十天屍體快要腐爛的女人,得他回春生肌,妙若少女依舊。只是因為少了最後一個方子十餘年一直沉睡未醒。”相蒙回答。

連起聽着瞳色生驚,一時間像是想到了什麽似的。

“那個女人在哪裏?!”連起赫然沖過去抓住了栅欄問他。

相蒙不答。

“那個女子在何處?”見連起神色激蕩,谷中蘭問。

“……我不能說。”相蒙低道。

“混帳!”連起憂急相交一直怒不可遏的隔着栅欄伸手想要揍他,卻任憑伸長了手臂也沒能抓住對方的衣服,只有不停的伸擺着手臂以示憤怒。

“連大哥。”姜嫱見狀拉了他一把,“你冷靜下來。”

“我如何冷靜下來!若他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話——那個人很有可能是我姐啊!”連起低吼道。

姜嫱聽着一愣。

連起一雙手緊緊地抓住地牢的栅欄,神色又急又怒,“那個畜生到底把我姐帶到哪裏去了!他到底在背後謀劃着什麽?什麽起死回生?我姐是我親手扶棺蓋椁埋入地下的,她早就已經死了!死了!是他悅心霁下的毒手!是他親手殺了我姐!現在又在這裏惺惺作态想要起死回生?簡直荒誕!簡直可笑!”

“……”

連起的話番話讓在場的氣氛一時間全數沉默了下去。

“殺了我吧。”不等谷中蘭再開口,相蒙說道,“如若能死在你手上,我也是無憾了。”

谷中蘭擡眸望着他沒有說話。

相蒙道,“我已沒有什麽可再說的了,只是不想死前還能與你一見……足夠了。”

真的,足夠了。

一別半甲子年,從年少時的青澀懵懂惶然無措,到年暮垂老時再見,眼前的人似乎與記憶中的人沒有任何的區別的,無論是她的舉止,她的言談,她的神色。即使歲月已經遍布在了她的臉上身上,但卻越發的将她那一份唯一無二的氣質洗練的更加清澈。

空氣中的薄荷草香味依舊是那麽的清涼,是他所熟悉的,她的衣袖經年染上的香味。

只是不知道她心裏那個一直記挂着的那個男人是否如她所願的一結連理。

那個背後的小姑娘看着靈動極了,不知是不是她的孫女呢?

也不知道她膝下有多少兒女能得承歡天倫。

不,她是極愛靜的一個人,也許有這一個小姑娘在跟前伺候着應該是足夠了的。

這些年,她應該過的好吧。

“姜嫱。”谷中蘭坐在輪椅上突然開口道,“你現為我山月部族長,對于此事你要如何懲處于他?”

“極火之刑。”姜嫱道。

“嗯。”

谷中蘭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一雙手扶在輪椅的扶手上睜眸之間開口說道,“老身有個不情之請,還望族長能答應我。”

姜嫱沉默道,“藥翁與悅心霁勾結作犯,數年以來,累我族人慘亡不下百數,請婆婆原諒我不能輕饒他。”

“不。”

谷中蘭道,“我想請你答應老身,讓老身來親自了結他。”

姜嫱一怔。

牢中的藥翁也怔怔地擡起了頭,那一雙眼睛卻是漸漸的有了光色。

谷中蘭望着着地牢裏的人,道,“他終歸是我的徒兒,即使曾經是,但我也有為師之責。希望族長能将此人的處置權全數交于老身手上。”

姜嫱沉默了許久,“可以。”

藥婆在族中的為人與威信她還是信得過的,即便是曾經不受重視備受欺淩的無鹽女姜嫱在這位大夫眼裏一樣能夠做到一視同仁。

“婆婆,我……”連起還想要開口,卻被姜嫱攔了下來,示意他不要輕舉妄動。

連起忍了下來,最後只得将觸及眼前的真相與線索全手交付給這位老妪。

“打開地牢。”谷中蘭對立在一旁候命的獄卒說道。

那兩個獄卒左右張望了一下,見姜嫱是真的将此人的處置權全數交付給了藥婆,便沒有在猶豫的伸手打開了地牢的牢門,谷中蘭随後對身後的小丫頭說道,“白芨,帶我進去。”

“……哦,好的婆婆。”白芨反應了過來,雖然一頭霧水卻還是照辦了下去。

轱辘辘的車輪聲響起。

相蒙怔愣的跪在那裏,有些出神的望着她一點一點的向自己走過來,不知道為什麽有那麽一瞬間竟然想哭,只是止不住的紅了眼眶,心裏卻再難壓抑那激動之情。

“師尊……”

夢中曾有千回百轉的,是她向自己走過來,是她沒有厭惡他,沒有鄙夷他,沒有抛棄他。

沒有那一日夕陽下的訣別。

也沒有那一日她轉身離開,将他逐出師門。

沒有那一日的……

再也不要他了。

輪椅推近至了他的面前,隔了只要一伸手就能觸碰到了距離。

相蒙久久地望着坐在輪椅上的老妪,見她與自己般花白的頭發與老皺的鶴皮,時隔半甲子年再見,卻突然的覺得再發生什麽事對于他來說都無所謂了。

哪怕,下一刻死在她的手上。

相蒙緩緩地拜首,觸地之時眼淚終究是落了下來,“弟子相蒙,謝師尊成全——”

谷中蘭坐在輪椅上久久地望着眼前的人,眼裏滿是嘆息之色。

“終是我誤了你。”她道。

相蒙搖頭,“弟子萬幸此生能與師尊相遇。”

“我是你的師尊,只是師尊。”谷中蘭道。

相蒙擡頭望着她,眼眶卻是紅了,“您是我的師尊,也是我此生最愛的人。”

谷中蘭望着他。

相蒙笑得有些蒼白,“我愛你,是真的。”

谷中蘭沒有說話。

相蒙笑裏不覺有淚,“我說過,我愛你,是真的。你總以為那只是一個孩子不清醒的混沌之情,但我卻自始至終都分得清,在與你在一起的那十年裏,我花了十年的時間在心裏無數次告訴自己不可能不可以,但正是這一遍又一遍的求證與否定,讓我堅信自己愛你的這一個事實。”

地牢裏一時間格外的寂靜,所有人都心有震然的望着眼前的兩個人。

“即使是現在,我也是愛你的。”相蒙說道。

谷中蘭坐在輪椅上久久地望着眼前的人,末了,緩緩地閉上了眼睛,“相蒙,是我誤了你,讓你最終走向了無可自拔的惡地,以致于如此草菅人命,罔故醫者仁心。”

相蒙一怔。

……

“大夫,我想跟你學醫。”

“為什麽學醫?”

“我……我沒有醫藥錢,沒法子為娘親治病,只有一條命抵押給了大夫,任由大夫随意差遣。”

“那你便先學何以醫者仁心善待他人,得他日能懸壺濟世救如你一樣的人與水火之中罷。”

……

那一日拜師的情景歷歷在目,相蒙跪在地上不禁神色慘然一笑,“……哈。”

谷中蘭望着眼前的人,伸手從衣袖中緩緩地掏出了一枚不過拇指大小的褐色藥瓶。相蒙明白了過來,閉目間雙手恭敬的伸向了她的面前,只等她将這瓶毒藥賜給自己。

“謝師尊恩賜——”相蒙低頭閉目。

谷中蘭伸手将那一枚拇指大小的藥瓶遞了過去,只是久久地看着他,不發一語。

相蒙低頭閉目的呈向雙手,卻是久久沒有等到那個藥瓶落入自己的掌心,怔愣間擡起了頭正對向了谷中蘭望下的視線,那一只手懸停在了他托呈的掌心上,而手中的藥瓶始終沒有落下。

“師尊?”

“但你縱有千般的錯,教不嚴,師之過。”

谷中蘭望着眼前的人,已滿是皺紋的臉上突然見了一絲苦笑,“我可真是一個失敗至極的師父。”

說罷。

那只拿着藥瓶的手陡然回轉,在無數雙驚開的瞳孔中,只是一瞬間,她擡手将手中的毒藥一飲而盡。

作者有話要說:

谷中蘭【傳記一】

9月26日,太紀年。

是一場雨後,我如往常一般獨自上山采藥,卻不想在不知不覺中走進了迷霧裏,察覺之時已然被困其中難以再走出去了。

看不見腳下路的深山是危險的,于是我留在原地準備等霧散去後再回去。

眼見着時間一點一滴的過去,山上越來越冷,霧卻越結越厚,正在我心裏焦急無措的時候,隐隐的聽到了有琴聲從霧中傳來。

那琴聲在無形中一點一點的撫平了我的恐懼與焦慮教我平靜了下來。

尋着這道自霧中不知何來的琴聲,我往前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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