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章節
見過吹得鼓鼓囊囊的金色糖人也不會想起那些樹木。我只是覺得那些樹木被無形大手着力擰着,就像要被采摘的蘑菇,因為自身的不甘而僵持,直至那朵撐開的綠蔭被撕裂為止。
可我沒對我父親說這些想象。
他永遠用他溫暖的手為我驅寒,卻總捂不對地方。
所以我跳下他的膝蓋,自個兒找一床被子裹住自己,而後小手捏成拳一下又一下敲着骨骼裏滲出來的疼痛,外力的痛永遠比自內而外的揪心好忍耐,兩力相撞甚至有互相抵消的意思——束之蒙教的方法再生蠻,卻總是這麽管用。這樣挨過三天,風雲散去,第三日的傍晚天空遼闊成一片深紅,雲似薄紗撩起遠方紅暈。施契看了看遠處,道:“這就是要天晴了。”
天時地利終歸是命運捏造的奇跡,我未想過那漫天風雨是為我而來。
《馥鱗》(41)
在我跑回島嶼之後,對岸的人才發現臺風大雨肆虐而來。風雨止息之後,有人曾說,他曾觀天相察覺有異,可他拿不準,畢竟海域天氣之事都有何家專門通報。你聽到這裏也就明白了,何家。你想不到他要做什麽,就連我也想不到。但突如其來的異變惹人猜疑,說暴雨大風是大海微怒引起的陰晴不定。這時何家也不多談,只是适時地致歉,道:“那些天并未察覺異象,這狂風大雨是突然而來的,也或者是疏于防範所至。”最後一句遺補并不重要,前面的煽風點火才是可疑。人們進而确定,是了是了,是大海微怒、海神暴戾的懲罰,所以毫無征兆。瞧,我永遠喜歡小城裏那些邋遢而愛編故事的老頭,看似一無所有卻擁有無限的想象力,能在這遠島城鎮固若金湯的生活中種出虛幻的花來。那些老頭穿着松松垮垮的薄棉衣,倚在小城巷路被暴雨洗刷過的屋前路口,歪歪斜斜瘋語着,海神生氣了,你知道麽,你知道麽……誰都不知道,可你我也不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抑或是希望得到他人的關注。有的人想聽老頭繼續講,他就繼而要求更多,先是一杯茶水,再是一頓剩飯,要的不多,一日三餐罷了,但我明白編些荒唐故事比讨生活要容易多了,三言兩語換粗茶淡飯是不錯的買賣——因為我也編故事,你別忘了,只是我深情的水鬼無人憐惜。
我雙腿的頑疾在半個月之後才完全消退,再回對岸已與別時不同。我将我的水鬼額頭釘上幾顆螺,因為天氣濕冷,這些腐物之上生出暗如油脂的苔藓。我已經備好故事,想要訴說水底陰郁冰冷的生活,那些苔藓就是歲月的象征。可惜這故事已經不重要了,我帶着我的水鬼走在人群中央,望見幾雙眼睛不住地打量,本能地覺得不祥。
那一刻,何家那個管事的又提着自己瑣碎而搖晃的步伐越過大半個院子去禀告何:“老爺,老爺,那小姑娘出現了……終于出現了。”
我打量着周圍的人,他們看我的眼神倒不像豺狼虎豹,而是夜裏山間那些忽明忽暗的眼睛——施契說那些眼神是這島上的一群野猴,它們不敢靠近,只是伺機而動撿點兒剩餘吃。對。是伺機而動的眼神,我不怕這樣的眼神,我只是不知道他們想從我這兒拿走些什麽。直至後來的場面變得無法控制,我仍不知何已經站在遠處的高樓上看着我的一舉一動,他如此試探不過是想找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法。他想知道我夠不夠做他的棋子,并且,他不想貿然去惡人密布的島嶼與我父親談判——他是只惜命的老狐貍。
《馥鱗》(42)
所以他借着這場大風過境散布風言風語,讓城裏的人都對我好奇,既要伺機捕捉,又要給我最後一番考驗。我站在人群當中搖頭擺手有點兒不自在的模樣,因為那些人對我預備的苔藓故事并無興趣,他們只是緊張地問“你是哪家的孩子”“你來自哪兒”,我讨厭這些問題,所以一個也不回答,大膽的男子就走過來要撩起我的面具,我想起施契說的山貓的樣子,便忽而朝他們發出那種幼獸的低吠聲。可這只是唬得了一時,男人們是不怕死的,就算神也未必怕——況且我還不是神,有女人膽小地拉住他們,而後用試探地口吻問我:“還會有狂風暴雨嗎?”
這些天花亂墜莫名其妙的問題讓我畏縮了。那一刻,我确實不知所措。幸好我還有我猙獰的面具,還有那些編故事的老頭在人群裏喊“別,別激怒海神啊”,我龇牙咧嘴地站在人群中央,想找機會逃跑,可是眼前圍上了不少人。眼看局勢無法控制,何的管事老頭就領着一幫子人堂而皇之地出現了,他勢如破竹豁開層層人牆站在我面前,對我客客氣氣說道:“我家老爺請您一聚。”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盡些禮數禮節,我想逃,但那老頭的手腕上系着一只熟悉的玉虎,在我眼前蕩來蕩去的。我想起了律致的面孔,疑惑道:“這……你家老爺?”
現在想來他是故意戴上這玉虎誘我前往,否則我這九歲的孩子一定會撒腿而逃,那他苦心編纂的可能就都露餡兒了。我随他走了一段路,又爬了許多階梯,登至高處,遠空雲朵仿佛唾手可得。我順着紅漆木欄杆往遠處看,整座城鎮都被囊括于眼下,而再遠處的對岸也隐約辨得出幾分,比如海岸、坦圖家的房子、我的家、束之蒙的山洞……我很吃驚地看向遠處,一點兒也不在意一旁端坐着打量我的何。他也不焦慮,伸手攔住了管事的催促我的意圖,等我細細看完眼下瞬息萬變的滄海桑田,而後轉身看向他。但看到他那一刻我便覺得,完了。因為這個男人就是捉走律桢的男人,他認得我,不過我此刻戴着面具。對,幸好我戴着面具。所以他禮貌地問我“你叫什麽名字”時,我仍然回答他“海神”。
反正我沒興趣與他交換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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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的反應不同于任何人。
何笑了,他如此歡喜,由衷地,讓我想起了我的大惡人束之蒙誇贊我的表情。他的笑是否也有誇贊的含義?可他一邊笑一邊動了動手指,旁邊那些大人們就走向了我,三下兩下摘下了我的面具。我料想高臺下所有的人都看不到我的面孔,他們仰頭只看得到何坐在座位上與我暢談的樣子,而我如此矮小,無人能得知我的神情。他們盯着高處突如其來的變化,知道何摘下了我的面具,他們越加期待一個結局,而我畏懼一個結局。哪曉得何俯身下來在島民仰望不到的地方問我:“丫頭,馥鱗,‘馥郁芬芳’的‘馥’,‘魚鱗’的‘鱗’,是不是?”
《馥鱗》(43)
我便更理直氣壯,“你也該告訴我你的名字。”
“告訴你有什麽用呢?你是用來騙人的,所以別人不知道你的名字。我從不用來騙人,所以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名字。”何說,“這裏,還有你剛剛遇見的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名字。”
對,倘若不能作為要挾,那我知道他的名字也失去了價值。
接下來呢?是驗證了我的惡人身份,所以我就要被抓起來囚禁在島上?我凝視着周圍那一圈人,他們松開了我。何仍然看着我,問:“你為什麽要騙人?”
“你要把我關回惡人島?我才不怕。”
“噓。”何別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示意我不要大聲,但他并不是焦慮,而是以一種勸奉的表情,仿佛我的虛張聲勢最終會傷害的不是他,而是我自己。你知道我肯定會輸給他,我只是個繡花枕頭的小惡人,這一點何也知道,他也不是想和我談話,他誘我深入,而後抛出好果子喂得我不得不吃,比如他笑着說:“馥鱗,你看,那麽多人等着看你是不是個惡人,要不要被關起來,但我可以不讓你被關起來,你說好不好?”
我遲疑地看着他。
接着,他就抛出了我最喜歡的果子來給我,“如果你不知道怎麽辦,不如我讓你的父親來替你出主意,然後帶你回家,好不好?”
我想了想,終于張開汗津津的手心,喜悅道:“你知道我父親?你別騙我。你先說他的名字。”
“賀。是不是?”何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但我要借你的面具去邀請他來,你願意嗎?”
“好吧。”我不得不答應他,“你不許騙我。”
“當然。”何笑道,“我不是惡人,所以我從不騙人。”
你當然不要相信他的話,否則你就會如我一樣。整座城鎮巷路間滿是延頸鶴望之人,他們看着何與我在高臺對談,仍未得到一個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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