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水落石出·4
休息室中是一陣漫長的沉默。
簡桦和那位夫人都沒有說話,他們兩個都已經經歷過漫長的而疲憊的人生,早已習慣了所有孤獨的、沉默的時光。
那位夫人的眼睛直視着前方,穿透了所有首都虛假的春景,仿佛返回了三十年前的酷寒之中。那時候沉下去的太陽,後來再也沒有升起過。
——三十年過去了,知道那件事的人,已經快死光了吧。
——怎麽能,在這種時候一敗塗地?
她收回了目光,用力眨了眨眼,把不知什麽時候迷到眼睛裏的異物眨了出去,又清了清嗓子,讓它恢複往日的嚴厲和威嚴。昂起頭,擺出傲慢的姿态,用眼角餘光看着面前的年輕人。好了,她已經重新武裝好了,可以繼續戰鬥了。
“您的意思是……”她說,“尊貴的大王子殿下三十年前就已經死了。”
對面的簡桦安靜地點了一下頭。
“然後我為了逃避自己應該承擔的罪責,随便找到了一個男孩,冒充他就是大王子?”她頓了頓,尖刻地問,“我是瘋了嗎?北方城那個歇斯底裏的大小姐她會認錯自己的兒子?沒有一個媽媽會認錯兒子的。”
“所以事件的主謀可能是她,”簡桦說,“她比你們更需要大王子,她只是一個名不副實的王後,當年叢林戰争發生後,她就被父親抛棄了,很快國王陛下也厭棄了她。她手中唯一的籌碼就是大王子,如果沒有大王子,我相信北方城和首都都很願意讓她一輩子住在該死的極光堡壘。”
——三十年前,冰封的堡壘。可憐的王後從昏迷中醒來,看見死去的兒子,絕望充斥着她的心,她嚎啕大哭起來。未來等待她的,只有流放、貧苦、孤獨。
“你的妄想中有個最糟糕的地方,你無法解釋,”那位夫人繼續說,她穿了一件銀灰色的裙子,幾乎和王座的陰影融到了一起,“外面那位大王子,你說他是假的。——北方城會同意嗎?你要如何向北方城解釋,他們年輕的城主,是誰?還有如何跟銀河系解釋,馬上要登上王位的那個年輕人,他到底是誰?”
“這也是我想請教您的,”簡桦說,“他是您的兒子,還是嚴靜長官的兒子?”
一時間,客廳裏的溫度仿佛又下降了,人造光下,所有的表情,所有的動作,都顯得猙獰。
那個女人手撐着寬大王座的扶手,慢慢地站了起來,目光狠狠地:“誰教你這麽侮辱你的國王,你的長官,你的前輩的?青年堡壘就教了你這個嗎?”
“青年堡壘只教了我忠誠和正直。”簡桦說。
“那就是讓你在全銀河系都看着的情況下,大放厥詞,讓黑森林宮王室成為全星系的笑柄嗎?”她怒不可遏。
“錯誤應該盡早糾正,捂得越久,後患越嚴重。”簡桦平靜地看着她。
——這個女人,表面上是北方城那位大王子的死敵,政敵,母親的情敵,殺母仇人。其實,她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救他。
她原本是青年堡壘的高級軍官,後來到了黑森林宮侍奉。
她擔下了所有有關黑森林宮的流言蜚語,從不辯解。
她打壓北方城,卻從未對北方城的同情者們真正大開殺戒。
“曾經有過機會糾正這個錯誤的……”簡桦說,馬上被那個女人打斷了。
“住口!閉嘴!”她高叫道,她突然意識到面前的這個年輕人已經推導出了所有的東西。
簡桦依言,同情地看了她一眼,最終還是閉上了嘴。
“要怎麽你才能放過我們?”她說。
簡桦沉默了一會兒,說:“為什麽你總是要把不屬于你的罪行,全部變成你的?”
他們都明白對方在說什麽。
——當年老國王遇刺背後的隐情。那個讓邵續霖失去父親、母親的重大事件。
其實真的和她無關。
“你還有什麽要說的嗎?”她說,再一次發出了逐客令,卻沒有了前幾次那樣的氣勢,連她自己都能聽出聲音裏的虛弱和顫抖。
“沒有了。”這一次,大概簡桦也動了恻隐之心,他站起了身,“我要走了,請您保重。”
“如果你的話全是假的,那麽,我将在青年堡壘舉辦軍事法庭,處死你。”在簡桦離開之前,那個女人突然說。
這時,外界的監視聯絡似乎終于被切掉了,他們不是在衆目睽睽之下對話了。
簡桦回頭看了看她,說:“陳方死了,陳之也死了。”
她的兩個女兒,女王和公主,什麽都不知道的兩個無辜的人。
“陳寄差點也被您害死了。”——就在不久之前,她還想着假裝讓陳寄帶着王室的資料逃亡,沒有老國王的dna資料後,大王子不是老國王兒子的秘密将再沒有人能證實。
“他們是您的孩子,”簡桦說,陳之和陳方的靈魂仿佛還坐在她們平常坐的地方,一樣靜靜地聽着,望着自己的母親,“她們把您當成自己的母親,把大王子當成自己的兄長,可是你們好像從不這麽認為。”
她擡頭看向四周,女兒的王座下落滿了灰塵。
塵埃即将落定,她也仿佛第一次意識到了,她的女兒們都已經離開了她。
“您的第一任丈夫三十年前戰死在極光堡壘,我查不到他的任何資料,”簡桦繼續說,“陳寄、陳之、陳方,他或許姓方,或許姓紀,也許叫方之寄,也許叫紀之方,也許叫其他名字。如果有人去青年堡壘問一問,您當兵王那年的第三名叫什麽名字,總會有人知道的。”
那個女人慢慢地坐了下來,休息室的燈光緩緩地黯淡了下去,一切都終于走到了盡頭。
簡桦走到門口,最後向她行了個禮,退了出去。
走廊的光一瞬間鋪灑到了身上,陽光下,簡桦卻打了個寒戰。
——他的路走到盡頭了,故事卻遠遠沒有結束。
他看向遠處,走廊盡頭通往外面的門。
外面會有什麽?陽光?燒得只剩一半了的黑森林宮?
憤怒的大王子和黃遠?——他們的國王夢大約要遭受挫折了。
滿懷仇恨的陳寄?——簡桦在所有人面前把他的母親逼得走投無路,她會自殺嗎?
失望的邵續霖?……
——都無所謂了。
簡桦笑了笑。
剛才那位夫人威脅要把他送上青年堡壘的軍事法庭。
——太小看他了,就好像他沒上去過似的。不過是死刑,再來一次,他也輕車熟路。
——比前世好,至少死得不糊塗。
這個真相,不知道大家喜歡不喜歡,高興不高興。
再長的路,也有走完的一天。他推開門。
外面是一連串槍栓打開的聲音。
簡桦擡頭看,外面是一群穿着護衛隊深色制服的人,他們手中的槍,槍口都對着自己。
黃遠站在他們中間,臉色黑得如同烏雲。
“奉北方城大王子命令,青年堡壘軍官景宸因叛國罪,證據确鑿,即刻宣判死刑,立即執行。”黃遠說。
狗急跳牆。
簡桦看着人群中的他,從前只覺得他可畏,是個強大的對手,現在看來,也不過是一個跳梁小醜了。
——前世你死得早,可是你贏了。這一世或許我先上路,可是你輸定了。
簡桦心裏居然有種報複成功的快感,想來上一世,黃遠死的時候,心裏大約也是這樣興奮的。輸和贏,從來不是以生死界定的。
就好比前世,黃遠死、可是簡桦輸;後來簡桦死了,可是邵續霖輸。
想到了邵續霖,簡桦心中一疼,耳邊仿佛聽見了他的聲音。
“哥!”
居然不是幻覺,邵續霖從人群中沖了過來,握住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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