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扒褲子
【春羽】
不管是現在,還是十七年前,傅羽舒都不喜歡下雨。
雨季是一年四季裏最煩人的時間段,義村地處南方,雨季更長。春夏交際,雨水常淅淅瀝瀝下個沒完。
晌午時分,太陽剛沒入雲層,天邊的烏雲就黑壓壓聚成一片。
“雀兒!幫我把後院的衣服收一收!”
柏英女士的大嗓門從深而長的巷口傳來。
沒一會,傅羽舒就從東廂房裏跑了出來。他長得是個少年模樣,長手長腳,穿着件大白背心,五官卻很秀氣。仔細端詳的話,小嘴杏眼、皮膚白皙,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家的姑娘。
義村的民居都是獨棟,泥砌的房子,偏偏要做成大院的模樣。東西兩廂、中間正房,還有一個方方正正的天井,外加一個敞開的後院。傅羽舒光着腳從門檻上一躍而過,“噔噔噔”順着西廂外的長廊往後院跑去。
聽見這聲兒,柏英又叫道:“把鞋穿上!”
傅羽舒當然是不聽的。
下雨之前空氣裏就像蒸籠,沒動幾步就一身汗,赤腳涼快,他從小就是這麽過來的。
十四五歲的少年比柏英身長都長,傅羽舒幾下将衣服挑下來抱住,前腳進屋,後腳雨水就下來了,伴随着幾聲驚雷噼裏啪啦地砸在這片土地上。
轟隆——
轟隆——
好像天要被打穿似的。
忙完柏英女士交代的事,傅羽舒也懶得寫作業了,一屁股坐在大門的石頭門檻上,捧着下巴看向遠處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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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山是義村最高的一座山峰,傅羽舒的家就在玉山腳下,對面是連綿不絕的青色,雨一下,這座藏在深山裏的村莊便仿佛被一層霧蓋住,朦胧得像一副山水畫。
涼風襲來,吹得傅羽舒惬意地眯起眼。耳邊是滴答滴答的水聲,他不看也知道,那是雨水順着屋檐落到檐下水缸裏的聲音。
“滴答,滴答。”
敲得傅羽舒昏昏欲睡。
他對聲音很敏感,無聊的時候總是喜歡搗鼓收音機,亦或者拿筷子敲擊碗碟瓢盆,把自己當做站在舞臺上的演奏家,叮叮當當敲個沒完。
雨落下的韻律感,在傅羽舒耳朵裏,也是一種奇妙的美。
可沒一會,這種美就被一陣噪音擊破。
此時雨已經小了很多,在傅羽舒将睡未睡的時候,後山突然響起一陣轟隆隆的雜音,傳遍整個空曠的山間,乍一聽像有人在開山鑿路。
傅羽舒一驚,“噌”一下站起來,喊道:“奶奶!”
“聽見了!”柏英也在那頭喊,“班車來了嘛!不是你媽媽,你媽媽昨兒打電話說過幾個月才回來。”
傅羽舒又怏怏地坐了回去。
轟隆隆的聲音是汽車的發動機在響,義村的位置太偏,一天只有這一趟車來回,村子裏不常有人出去,所以這聲音一出,傅羽舒就知道是外面有人回村了。
既然不是媽媽,那就不關他事了。
“想你媽媽?”柏英從走廊盡頭緩緩走過來。
白天不開燈,陰雨天光線也不大好,柏英幾乎是摸着黑從狹長的通巷裏走出來的。
傅羽舒搖搖頭:“沒有。”
“行了,想就想,沒什麽可丢人的。”柏英雙手在圍裙上熟練地一抹,又從圍裙口袋裏拿出一個糖球,“衛生所的彭醫生給的,拿着。”
“我又不是小孩子。”傅羽舒皺着鼻頭,對那被透明包裝裹着白色糖球很是嫌棄,“奶奶,糖吃多了蛀牙。”
柏英頓時笑得不可自抑。
也不知道是什麽這麽好笑……或許柏英天生樂觀,年輕時一雙含情如波的眼,老來被她笑成了柳葉。歲月并沒有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跡,連頭發都沒白上幾根,平常老太太彎腰駝背的毛病也一個沒有,春天下秧苗,一個人就能種大半畝地。
“準備準備吃午飯。”笑夠了,柏英解下圍裙,往正房的牆櫃去了。
傅羽舒也站起來,胡亂地拍了拍褲子上的灰,正打算去幫忙,餘光卻突然瞥見一個白色的身影。
他們住的地方在山腳,毗鄰村子裏出入的幹道,也就是說,有誰往村子裏走,傅羽舒只要注意,就能看得一清二楚。
這幾年修路計劃已有成效,石子一車一車地拖進來,倒在泥地上,好讓車輪行得穩當。但窮到底是窮,修不了瀝青路,雨一下,石子和泥水混在一起,讓百米的路都寸步難行。
走過來的那人身高已是個大人的模樣,但傅羽舒一眼看出這人其實也就跟自己差不多大,滿臉都是少年氣……和怒氣。
原因無他。
路難走,下着雨,還扛着一個超大號看起來就重得不行的行李箱。
鐵皮,黑色,還有銀色的鑲邊,一看就很貴。
傅羽舒沒親眼見過行李箱,只在書本裏了解過所以才認出來——但行李箱不是重點。
重點是,在這漫天大雨的村野裏,那少年與此地格格不入,沒穿雨鞋也不撐傘,還穿了一身耀眼的白。
傅羽舒第一個反應是,這人是不是有點什麽毛病。
鄉間小路泥濘不堪,邁出一步,泥點子就跟着腳後跟飛濺到他的腳踝處、褲腿上、甚至腰的兩側,白色的衣服已經慘不忍睹。
由于沒撐傘,有些長的頭發被雨打濕,嚴密貼在臉上。
隔得遠,傅羽舒看不到他的五官,但能看清這個人的膚色,白得像沒曬過太陽。
發愣時,柏英已走了回來,看見傅羽舒傻站在原地,疑惑道:“怎麽?你不餓嗎?”
柏英嗓門是出了名的大。
傅羽舒小時候在鄰居家玩,隔着層層的竹林和一座山包,都能聽見柏英女士在自家門口喊他吃飯的聲音。
眼下這一嗓子,俨然驚動的石子路上的白衣少年。
他驀然一轉頭,和傅羽舒看了個對眼。
那一秒,傅羽舒覺得自己好像被一條毒蛇給盯上了。
他從來沒碰見過這樣的人,一個眼神就能把自己吓得無意識往後一退。
少年顯然是不爽的,但這種不爽從他眼裏透露出來,就透着凜冽和尖銳。像裹着風雪襲擊而來的刀刃,既冷又危險。
很快,少年只把這當成路途上的插曲,轉頭繼續拖着行李箱往前走去。
“哎?”柏英女士驚呼一聲,“這是小觀那孩子?”
傅羽舒:“啊?誰?”
“沈觀,你沈哥哥啊。”柏英沒好氣地一拍傅羽舒的腦袋,“你這孩子腦子挺聰明,怎麽就是不記人?”
他确實有點臉盲,不記人,也沒什麽朋友。
但也不是不想交,只是義村中心高中的同學都喜歡排異,在他們眼裏,傅羽舒一個男生,除了身高和性征,沒有哪一點像個陽剛的男子漢。
久而久之,幹什麽都不帶他玩了。
傅羽舒沮喪之餘也有點慶幸,時間一長,就養成臉盲不記人這個習慣。
不過,沈哥哥到底是誰?這個稱呼也太那個了吧。
“你倆小時候一起長大的啊。”
說到傅羽舒小時候,柏英來了興致:“你小時候可比現在活潑多了,整天跟着小觀屁股後面,左一個沈哥哥右一個沈哥哥,把人家煩得不行。”
“那時你們也才幾歲吧,我記得有一回小觀想逃開你,你不讓,情急之下腳下踩空絆了一跤。”柏英哈哈笑了兩聲,一拍大腿,“你猜怎麽着?”
傅羽舒:“……”
他突然不是很想知道。
柏英女士沒有聽見他的心聲,笑得不行:“你往前一撲,不小心扒住小觀的腰帶,把人褲子整個扯了下來!”
傅羽舒:“……”
傅羽舒:“等等,奶奶,你說清楚,我什麽時候扒人褲……”
柏英:“你別不承認,你小時候幹的蠢事多的很。”
“我知道了,奶奶,您不用——”
“還有一回,你不小心踩進糞坑,也是你小觀哥哥拎着你的腿把你撈上來的哩!”
傅羽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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