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小觀哥哥

小觀哥哥。

傅羽舒從深埋的記憶裏刨挖許久,才終于想起來這號人。

他以前喜歡寫日記,但由于歲數小,每天記錄的內容都是一些鬼都看不懂的意識流和鬼畫符。但即便這樣,也還是有幾個字能稍稍入眼。

比如,小瓜哥哥。

日記時間跨越久遠,從傅羽舒剛會握筆寫字開始,到後來整整兩年的時間,小瓜哥哥這四個字就占據了他日記的絕大篇幅。

可也僅僅有這兩年。日記在他八歲那年就斷了,直到現在,這個稱呼就再也沒出現在他的筆下。

因為沈觀十歲生日剛過,就在那年從義村小學轉學走了。

他問柏英女士:“沈觀就是小瓜哥哥?”

“想起來了?”柏英咬了一口饅頭,嚼吧嚼吧吞進肚裏,“你那時換牙呢,嘴上漏風,好好的一個人被你叫成小瓜。”

傅羽舒:“……”

救命,他到底還有多少自己壓根不記得的黑歷史啊!

“他啊,可是個小神童。”柏英女士啧啧稱奇,“四歲會背詩,五歲會書法,村上的人都說是沈老頭兒教的好,我卻不覺得。”

她說:“地再好,瓜自己不争氣,那也沒用啊。”

傅羽舒:“……”可別再說瓜了。

說得他都開始好奇了。

剛才隔着層層雨霧匆匆一瞥,傅羽舒只記得自己被驚吓到的一瞬間,壓根沒注意那人長什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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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他年紀小,記憶都是片段式的,不記得沈觀很正常。可沈觀離開的那年已經十歲,雖然已經過去六年,但不至于不認識傅羽舒。

除非他是裝的,傅羽舒篤定地想。

可不知怎麽,說到神童這個話題,柏英嘴邊的誇贊突然化成深深的一嘆。

傅羽舒敏銳地轉過頭:“怎麽了奶奶?”

柏英搖搖頭。

恰此時,西廂房裏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像是有個人剛睡醒,卻行動不便,掙紮着想要從床上下來。

這個動靜一出,祖孫二人的臉色同時一變。

柏英站起身,從桌側拔下一根筷子長短的木棍,急匆匆往廂房裏走去。邊走嘴裏還邊念叨着:“造業哦,造業哦。”

造業是可憐的意思。

不知道柏英說的是上一話題的沈觀,還是屋裏的那個人。

陰雨天的西廂房光線昏暗,慘白的日光透過格子窗被分割成一塊一塊,掉落在窗臺上。傅羽舒側頭望向柏英進去的方向,只覺得那團深不見底的黑暗,宛如一個會吞噬生命的惡獸。

漸漸的,他平靜的眼中露出一丁點厭惡的表情來,随即,在淅淅瀝瀝處,傅羽舒赤着腳沖進了雨霧中。

他的目的地是玉山後的一棟雙層建築。

義村不算貧窮,但也算不上富饒,雖然不是家家都有彩電,但電都是用得起的。即便這樣,白天也沒多少人開燈,唯獨玉山後的一家人與義村頗為有些格格不入。

無論白天黑色,正房外的廊下,總是點着兩盞燈。

那是沈家。

村子裏大多都是姓傅的,沈家是外家,祖上不知哪一年搬到義村,到此已過了好幾代。

傅羽舒輕車熟路地拐進院牆邊。

果不其然,沈家廊下的天花板上挂着兩盞燈,在滿目皆是蒼青裏霧色,綻放着唯一的暖。

沈家的房子也很氣派。

二層樓房,入眼的青石和木瓦,俨然一幅古樸的大家建築。一樓依舊有長廊與天井,前院兩側的半牆連接着耳房,風長驅直入,穿堂嗚嗚作響。

除了風聲,還有正房裏隐隐約約傳出的戲聲。

唱的是——我與你春來花下三杯酒,我與你夏日風前一曲琴;我與你秋宵對月風景好,我與你冬日圍爐笑語溫。[注]

雨已經停了。

傅羽舒爬上牆頭時,就看見沈觀背對着自己站在天井裏,正拿着一個瓢往身上澆水。

他上身脫了個精光,不見太陽的膚色在清一色的灰瓦木雕裏格外顯眼。傅羽舒不閃不避,甚至還在牆頭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撐着頭欣賞起來。

興許是背後的這雙眼存在感太強,正在往身上瘋狂澆水的少年動作一頓,驀然回過身。

“傅羽舒。”看見來人,沈觀眯了眯眼,“幾年不見,學會爬人家牆頭了?”

也不知道是跟誰學的,明明才十六歲的年紀,端得像個冷酷無情的大人。但傅羽舒能被吓一回,還能被吓第二回 ?

況且,他冒雨跑過來,可不光是來爬牆頭的,傅羽舒可還記得村口那一吓之仇。

但沈觀的确變了很多。

記憶裏的他雖然也是總板着一張臉,好像所有人都欠他錢似的,但也沒有現在這樣開口就是冰渣。傅羽舒仔仔細細地将他的五官端詳了好久,才在其中找到當初那個叫“小觀哥哥”的人的影子。

真的不像。

傅羽舒雖然已經忘了,但日記裏的小觀哥哥,應該是個溫柔的人。

不是現在這樣——眉眼沉沉,染上諸多深不見底的情緒。

傅羽舒更好奇了。聽柏英女士說,沈觀是去城裏讀書,讀書就讀書吧,還能把性格讀變了不成?

于是他眨了眨眼,一臉無辜地問:“你還記得我啊小觀哥哥。”

“記得,在自家外踩進糞坑,差點淹死的那只鼻涕蟲。”

傅羽舒:“……”

被将一軍,他臉色不變,微微張大嘴做出一個驚訝的表情:“啊?是嗎?什麽時候的事啊?”

沈觀冷哼一聲,不再搭理傅羽舒,轉身繼續洗身上的泥。

他好像對自己身上的污漬很是在意。估計是因為這次回來得匆忙,剛趕上義村暴雨,傘都沒拿直接就被淋成了一個落湯雞,還是在泥裏打過滾的那種。

傅羽舒翻身從半牆上跳了下來:“小觀哥哥,你有潔癖嗎?”

沈觀一言不發,但抹泥的動作明顯又快又重,明顯已經開始不爽了。

初夏的義村還有涼意,沈觀卻像不怕冷似的,一瓢一瓢的井水往身上澆。井水藏在地底,比雨水都要冷上好幾度,傅羽舒看見沈觀的白皮膚都被凍紅了,本人眼睛眨都沒眨一下。

是個狠人。

傅羽舒又在心裏的小本本上默默記了一筆。

他擡頭四望,整個院子裏沒見第二個人,于是轉頭繼續道:“小觀哥……”

“閉嘴,多大了還喊這破稱呼,不嫌惡心?”

沈觀把帕子往井邊一扔,坐在石磚上開始洗自己的褲腿。

原本白色的褲腿已經看不清原樣了,上面星星點點都是泥水和不知名的污漬,就連不是潔癖的傅羽舒看了也覺得難以入眼。

他專心致志地刷着褲腿,稍長的劉海順着垂下來,還在滴水。

傅羽舒蹲在他對面,就真的聽話地閉了嘴,乖乖地看着沈觀動作。只是眼底微閃的光芒,暴露了心底活躍的小心思。

毛刷的清潔力度還是很強的,沈觀手腳利落,不見笨拙的樣子,刷刷幾下沖着水就把褲腳清了個大概。估計是太投入了,沒注意傅羽舒還在,一擡頭就和人的腦袋撞到了一塊。

沈觀:“……”

他簡直服了,回來時就想着避開他,結果人家自己硬是找上門來。

小時候就是個擺脫不掉的跟屁蟲,怎麽十幾歲了還沒變樣?

他正打算說幾句狠話把人趕走,就看見傅羽舒飛速地眨了眨眼,似乎有話說。

“怎麽?”沈觀問。

傅羽舒捂着嘴,搖了搖頭。

“……你有嘴不能用是吧?”

“是你讓我閉嘴的。”傅羽舒捂着自己的嘴,聲音從指縫間悶聲傳出。

沈觀直起身,像看傻子一樣看着他:“你現在能說了。”

“真的嗎?我能說話了嗎?”傅羽舒放下手,眼睛亮晶晶的,一幅天真爛漫毫無心機的模樣。

但在沈觀看不見的地方,他的眼裏劃過一絲狡黠。

下一刻,他指着沈觀的後背,誇張叫道:“小觀哥哥,你的背上趴了一只青蛙诶。”

沈觀:“…………”

作者有話說:

我與你春來花下三杯酒,我與你夏日風前一曲琴;我與你秋宵對月風景好,我與你冬日圍爐笑語溫。——戲劇電影《玉堂春》唱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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