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小女生

拖拉機“轟轟烈烈”地開到了鎮中心的中學。

到目的地時太陽已經落山,整個鎮唯一的一座中學就在兩邊集市的交彙處。牆是白瓷貼的,但約摸着常年不修繕的緣故,牆皮翻飛露出裏面的水泥。

大門雙開,許多歪七扭八的鐵絲網纏繞在一起,太陽西沉後,學校就被抛棄在陰影面裏,像極了某處不為人知的荒廢之地。

但人煙驅散了蕭條。

正是周末,學生不多,走動的大多是居住在學校裏的教職工。有的在食堂自己做起了飯,炊煙朝着将落未落的日光而去。

傅羽舒辦好入住手續,回頭打算等等落後一步的沈觀。

來的路上,司機在表露出那種輕蔑又嫌棄的态度後,沈觀就沒說過話。沉默的時間一長,傅羽舒心底的恻隐之心就偷偷又冒上了頭。

關于沈觀的父母,傅羽舒想過很多種可能,但沒有哪一種是好的。

說來也是,哪家父母能十幾年對孩子不聞不問,別人聊起來還以為他是父母雙亡的孤兒。想到自己同樣在外打工,好幾年才回來一次的母親,傅羽舒不合時宜地升起一絲同病相憐的感覺。

但他很快就發現,自己的恻隐之心壓根不能放在沈觀這人的身上。

宿舍門口值班的是個肥胖的中年女人,端着個碗在喝粥。通往宿舍的樓梯旁擺着一張桌子,四個腳斷了一個,虛弱地靠在斑駁的牆上。

她飛快地喝完粥,把碗一下扽在桌上,擡頭就看見杵在入口的傅羽舒。

“你哪來的?杵這兒幹什麽?快走快走。”女人揮了揮手,手勢像趕蒼蠅似的往傅羽舒身上招呼。

傅羽舒眨了眨眼,用自以為的天使面孔對着女人乖乖道:“老師,我是剛搬來的。”

他覺得自己裝得還行,不管心裏邊兒有多大的不情願,但面子上過得去,還能以最快的速度解決麻煩,他也樂得如此。

這是他十幾年來自學到的人際法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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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顯然,此時這個法則失去了它的效果。

“你?”女人鼻孔嗤了口氣,“快放暑假心情浮躁了,就把我當傻子了是吧?”

傅羽舒:“啊?”

他是真的很茫然,宿管不會無緣無故地針對一個新入住的學生,除非是那些班級裏的刺兒頭。

學校即便有初高中部,但學生基數小,學校自然就大不到哪裏去。哪個年級哪個班有難搞的學生,不出一天就能在所有教職工口裏傳遍。

但顯然這些名單和傅羽舒這種乖乖學生毫不相幹。

“你們這些小女生我見多了。小小年紀不學好,去學電視劇裏那些不三不四的方法,現在竟然還想摸進男生宿舍……”

傅羽舒張了張嘴:“小……女生?”

宿管還在嚷嚷:“被我識破了吧?一看你長相我就知道你是個女生,別以為剪個短發就可以裝作男生混進去了!”

傅羽舒還沒什麽反應呢,沈觀就從身側走上前來,眼角一吊:“就是,女生跑來男生宿舍是想幹什麽?”

他和宿管阿姨一唱一和,當場就拉起了一個相聲臺子。

宿管:“我之前就抓到過好幾個,趁着放假學校松懈的時候,想溜進宿舍送情書。”

沈觀:“啊?是嗎?怎麽會這樣?”

宿管言之鑿鑿義憤填膺:“你們這個年紀就應該好好學習!不要總想些有的沒的,以後考上大學有你們談的!”

沈觀裝模作樣地點頭:“是啊是啊。”

傅羽舒:“……”

“那阿姨,我可以先上去嗎?”沈觀問。

他長得高,和宿管站在一起,直接比人高上一個頭還多。進入狹窄的樓梯估計還要彎着腰,看着不像學生倒像老師。

但好在人家臉還是一張少年氣未脫的臉,談笑間肆意飛揚,看得宿管心情愉悅,連連點頭。

在傅羽舒平靜的目光裏,沈觀慢吞吞地走上了臺階,身影消失在拐角。

傅羽舒深吸一口,覺得自己拳頭硬了。

不是對宿管,而是對沈觀。

對這個……平日裏說話三句裏兩句能氣死人的、為了讓自己吃癟,轉而和一個陌生人談笑風生的沈觀。

最後傅羽舒花了好長時間才讓宿管相信他是個男生。

放行前,宿管感嘆道:“怎麽還有長得這麽像女孩子的男生呢……”

許是怕傅羽舒心裏不舒服,她連忙補救道:“但是很好看!”

傅羽舒:“……”

傅羽舒:“謝謝您的誇獎。”

他并不覺得自己這張臉有什麽不好的,父母生的,除非整容誰也沒法改,就算偶爾有些麻煩找上來,他也沒打算改。

到宿舍時,沈觀已經不知道去了哪裏。

宿舍是六人間,靠近山間,仔細聽還能聽見不間斷的鳥鳴聲。

原本宿舍是學校随機分配的,但沈郁青托了點關系,讓傅羽舒和沈觀分到一間。一路上傅羽舒都祈禱着床鋪能和沈觀離遠點,結果剛進屋夢想就破滅了。

可能此時時間還早,宿舍基本沒人,只有靠近窗的一個下鋪睡着一個身影。其餘的幾個床雖然沒人,但東西還在,唯二的兩個床鋪在中間,還是上下床。

沈觀雖然不見人影,但東西已經堆到下鋪,明擺着已經率先占了窩。

傅羽舒在原地站了一會,才認命似地拖着東西往自己的床鋪走去。

結果腳還沒擡起來,門外忽然地震似的咚咚咚跑來倆人。一個宛如炮彈,啪一下推開門,閉着眼就往宿舍裏面沖。另一個跟在後面,腳步聲雖然也有點急,但比前一個人穩重得多。

炮彈嘛,當然不長眼,再加上宿舍裏沒開燈,前一個人橫沖直撞沖進來,直接一下把傅羽舒撞得一歪。

後一人眼珠一動,飛快止住腳步就往牆邊退,他看見傅羽舒要倒了,但壓根沒打算扶,反而像生怕招惹上什麽麻煩似的猶恐避之不及。

傅羽舒背的東西多,重心不穩,只能失控往後倒去。

門把是L型,鐵的,還挂着一層厚厚的鏽。不管傅羽舒哪兒磕上去,都有可能戳出一個血?,更別談他倒下去的方向正沖着後腦勺。

傅羽舒皺着眉,瞬秒間極力調整着身體,想将傷害盡力減到最小——忽然間,一只手拉擒了他的胳膊,把人猛得一拉。

他一轉頭,就看見沈觀那張冰渣似的臉。

新星期的第一天,傅羽舒就差點以頭搶地一命嗚呼。而救下他的,是他剛才拳頭硬了的對象。

傅羽舒心情複雜,謝也不是不謝也不是,只好面無表情地看向另一邊的罪魁禍首。

撞他的那個壓根沒注意自己差點成為殺人兇手,一屁股坐在自己的床鋪上憤怒地捶着床板,而另外一個人正抱臂站在旁邊。

傅羽舒眉一擰——這還是個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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