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後悔嗎?
陳偉雄來了,柏英來了,校領導在和派出所的民警周旋,陳凱也被鎮上的救護車拉去了醫院。
所有人鬧哄哄地擠成一團——吵架的、道歉的、了解事件經過的,以及看熱鬧的。
衆生百态,滿眼鬧劇。
而這場鬧劇的正中心人物,被一道門隔絕在所有的喧鬧之外。
醫務室裏的醫生是個滿頭花白的老人,戴着老花鏡,那鏡框正茍延殘喘地挂在他的鼻梁上。他一手拿着鑷子,一邊端着一塊銀制的、一看就飽經滄桑的盤子,顫顫巍巍地走過來。
不知道學校什麽毛病,醫務室的椅子都是高腳的,傅羽舒坐在上面,腳都着不了地。眼見老醫生走到跟前就要上手,傅羽舒登時就想從椅子上跳下來。
沒辦法,手疼,但看見酒精棉片,以及那走一步就要颠一下的老醫生,傅羽舒的眼睛似乎也一同疼了起來。
一只手摁住了傅羽舒的肩膀。沈觀極其自然地接過老醫生手中的東西:“我來吧。”
“?”老醫生盯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呆滞了片刻,才反應過來自己的活兒被搶了。
沈觀不多說一句廢話,直接拖着凳子挪到了傅羽舒的面前。
傅羽舒的右手上都是血,不過是別人——陳凱的,自己沒什麽傷口,除了虎口處,有一塊細小的玻璃碴嵌在肉裏。
鑷子已經在酒精燈上消過毒了,但冷冰冰的質感還是晃得傅羽舒心慌。
他的手小幅度地抖了一下,結果被沈觀一把抓住。
“別動。”沈觀威脅道,“再動揍你。”
傅羽舒:“……”
小指甲蓋大小的碎玻璃紮進肉裏,當下并不疼,但要取出來,就有得受了。更何況後面還要用酒精消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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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羽舒不願面對,但也不敢動,只能視線向下,盡量把頭埋得低一點,給自己做心理暗示。
寂靜時,手上的疼痛還沒傳來,沈觀卻突然開口:“你不是說正面和人發生沖突不符合你的生存美學嗎?”
“啊……”
傅羽舒張了張嘴,有點不知道怎麽說。
他原本是這麽覺得的,但聽到陳凱說的那些話,他好像在一瞬間就失去理智,等反應過來,啤酒瓶已經敲下去了。
于是他開始認真地審視自己剛才那個行為所造成的後果——
當着老師的面把同學一瓶子敲進了醫院,校領導知道了,警察也開着嗚哇嗚哇叫的車上了門,後續還需要賠償、追責……
沖突果然麻煩。
可要問他,後悔嗎?
傅羽舒想,答案一定是不。
他才不會後悔……
“啊!”
在傅羽舒神游天外的時候,虎口處突然傳來一陣銳利的疼痛,将他的思緒從九霄之外拽了回來。
他疼得眼淚汪汪,視線模糊,只能聽見玻璃碎片“當”一聲落在鐵盤上。
沈觀視若無睹,回身又用鑷子夾起一團蘸了酒精的棉球,二話不說就要往傅羽舒的傷口上壓——
傅羽舒:“!!!”
“哥。”眼看棉球就要被按上去,傅羽舒的聲音幾乎劈叉,“疼……”
沈觀側首乜了他一眼:“小狼崽子還會怕疼?”
傅羽舒慫了:“……怕。”
他最怕疼了。
沈觀分明對他一點也不溫柔。
但傅羽舒卻覺得很開心,哪怕即将要面對狂風驟雨般的問責,他也很開心。
想不通緣由,理不清道理。人真是一種奇怪的動物。
“怕疼就抓着我。”沈觀收回視線,站起來将空閑的胳膊送到傅羽舒手邊,“不消毒傷口可能會感染。”
事出突然,兩人都沒來得及換衣服,傅羽舒身上裹着濕漉漉的T恤就不談了。沈觀穿了件長袖,半個胳膊上也都是水漬,裹着他線條流暢的手臂肌肉。
傅羽舒猶豫了一下,用另一只沒受傷的手繞過沈觀手臂,輕輕拽住了他後背的衣服。
沈觀:“好了嗎?”
傅羽舒:“……好了。”
不過是給傷口消毒而已,兩人卻像要做什麽大事似的,做足了心理準備。
沈觀緊繃的嘴角洩露出一絲笑意,看得傅羽舒一愣。
随即,酒精棉球落在傷口上。先是一涼,而後便火辣辣地疼起來。針紮似的疼痛從傷口中心往邊緣蔓延開來,讓傅羽舒不住地倒吸着涼氣。
幾秒之後,他抓着沈觀衣服的手越收越緊。而手的主人也像受不住似的,不斷往沈觀懷裏靠。
沈觀很高,這個姿勢,傅羽舒能直接一頭紮進他的懷裏。
但傅羽舒沒有。
他只是微微擡着下巴,将頭擱在沈觀的肩膀上,小口小口地抽着氣。
“這麽嬌氣。”沈觀嘴角噙着笑意,“細皮嫩肉的,一看就被寵壞了。”
“才沒有。”對方小聲嘟囔着。
他垂眸看了眼挂在自己懷裏的小孩,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聲。
門外的喧鬧聲漸漸遠去,似乎是人群已散去。走廊上響起幾聲細碎的腳步聲,有人推開門走進來。
為首的是個中年男人,傅羽舒認得,那人是穿着便衣的民警。看樣子他已經對柏英進行過一輪教育,直奔自己而來。
傅羽舒不安地抿了抿嘴。
他不害怕警察,怕的是看見柏英失望的眼神。
可柏英就跟在後面。
按道理來說,這點事不至于把警察叫過來。但陳偉雄性子爆,在衆人亂成一團陳凱昏迷不醒的時候,他第一反應是叫警察,而不是先查看陳凱的狀況。
陳凱的這個父親,比陳凱更難對付。
“你是傅羽舒?”民警挑了挑眉,“我還以為是你旁邊那個。”
單看外貌,沒人能直接把傅羽舒和拿啤酒瓶爆頭這兩個詞聯系起來。民警插着兜,目光中似有千鈞:“不要仗着自己是未成年就随便傷人,要是陳凱有什麽事,你是要負責的。”
“嗯。”傅羽舒點點頭,“我知道。”
陳凱被拉進醫院有一段時間了,現在沒什麽消息,不知道狀況到底怎麽樣。他下手的時候沒個輕重,如果真的有什麽事,就不是賠錢這麽簡單了……
沖動了。
傅羽舒皺着眉想。如果他是成年人就好了,就不會牽連到柏英。
“叔叔。”沈觀從旁邊走過來,擋在傅羽舒面前,“您說的是‘要是’陳凱有什麽事,是不是證明他沒什麽事?”
“喲,還挺聰明。”民警意外道,“不過就算陳凱的傷不重,但傅羽舒打人是事實,按照故意傷害來算,他需要跟我回去一趟。”
後面的柏英聽見這句話立馬急了,擠開人群就沖上來:“小羽還是個孩子,有什麽事你帶我走就好了!”
義村這個地方,警察算不上是絕對的權威。校園裏、鎮上、村裏,時常會發生一些聚衆鬥毆的事,如果沒鬧大,他們頂多就被罰點錢。為了避免麻煩,大多時候警察都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何況,傅羽舒還是個學生。
沈觀笑了下:“那如果傅羽舒不是故意傷害呢?”
“嗯?”
“這個時間點,傅羽舒本來是要跟我一起回家的。我在學校裏找不到他,卻在那條小巷子裏發現了幾乎要昏過去的他。叔叔,你是警察,應該有了解事情的經過吧?”
民警瞥了沈觀一眼。
對面兩個小孩的樣子不可謂不狼狽,再加上他剛才已經和老師談過,知道是陳凱率先發難,本就打算當做簡單的校園沖突解決。
他只是想敲打一下,讓傅羽舒以後注意,沒想到直接被沈觀點了出來。
民警索性笑了下:“我當然知道。”
“那叔叔,傅羽舒還要跟您走嗎?”沈觀點點頭,“沒猜錯的話,陳凱現在已經醒了,不然您現在也不會這麽平靜地和傅羽舒談話。”
沒給民警開口的機會,沈觀面容沉靜,語速飛快:“賠償事宜我們會和陳凱家達成一致,既然事情沒那麽嚴重,叔叔您就不要再吓他了。”
他擡起頭,靜靜說道:“他會害怕。”
警車開過坑坑窪窪的小路,連車頂的燈都沒亮,歪歪扭扭地開進山裏。
透過窗戶往外看,警車很快逐漸消失在視野裏。
雜七雜八的人散去了。柏英和陳偉雄在外面商量賠償的事,沈觀轉過身,發現傅羽舒一動不動坐在原位,正在發呆。
沈觀走上前,單手捏着傅羽舒的臉,将他的嘴捏成一個“O”的形狀:“傅小雀。”
傅羽舒下意識掙紮了一下,沒掙脫。
他懵懂地擡起頭。
手上的傷口早疼過了勁,只剩下酥酥麻麻的觸感。傅羽舒眼中還有未散的霧氣,視線落在沈觀的手上,很快又飄到他的眼睛裏。
這副模樣,讓想說什麽的沈觀突然卡了殼。
“哥?”傅羽舒又發出一聲疑惑的鼻音。
沈觀目光微動。
半晌,他似乎輕輕嘆了口氣:“謝謝你保護我。”
在傅羽舒炙熱的視線中,沈觀不自在地收回手,垂着眼摩擦指尖:“但是,下次不要這樣了。”
“我……”
沈觀沒讓傅羽舒開口。
他微微擡眼,眼中似有鋒芒乍洩:“保護我之前,先學會保護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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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