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再給我抱會,一會兒就好
柏英說,那個時候她正在下田。歇息的間隙,她隔着田埂老遠就聽見一陣吵吵嚷嚷的聲音。
粗犷的男人們吆三喝四地走着,柏英認出,其中就有陳凱的老爹陳偉雄。這個時節,老天爺喜歡将義村覆攏在茫茫雨中,走一路就帶一身的泥。柏英抻着雨衣爬上田埂,恰巧就迎面撞上了這群人。
“老太太,忙着呢?”
陳偉雄看起來心情不錯,笑眯眯地将柏英上下打量片刻,才寒暄道,“水泵沒問題吧?”
“沒問題。”柏英面不改色,随口問道,“這麽大陣仗,是去哪兒?”
陳偉雄大笑道:“老朋友回來了,哥兒幾個打算一起去鎮上吃頓飯。”
男人們再次推推搡搡着,互相開着女人們聽不得的玩笑,嘻嘻哈哈往村口走去了。
後來柏英總在懊悔——如果她當時能再多問兩句就好了。如果她問了,她就會知道,陳偉雄口中所謂的“老朋友”是誰。
并不堅固的門在風雨中晃蕩,古建築二樓随風飛揚的帷幕也被人細心地收起來,包裹進塑料袋裏。
雨聲濺在上面,滴答滴答。
有人驟然飛起一腳将門踢開,震蕩聲四散。
幾個男人喝得醉醺醺,卻記得面子要過去,嗓門就大聲嚷嚷着:“姓沈的,楊志軍來找你要兒子來了!”
喊自然不是楊志軍本人喊的。他是個膽小懦弱的人,殺過人在監獄裏滾了一圈,也不像電視劇裏演的那樣兇神惡煞,只是盯着人的時候眼神吓人。
陳偉雄自告奮勇走在最前面,勢要為他找回老楊家的根。
“我說你,好不容易生的一只獨苗被別人摘了,你為什麽不敢要回來?”陳偉雄說,“那是你的東西,讓老頭兒霸占了這麽多年,算是仁至義盡了。而且政府不是給你介紹了份工作?到時候給他點錢就好了。”
楊志軍不說是,也不說不是。進門後,就一直沉默地盯着二樓被包起來的帷幕看。他生得矮,需要比別人更費力地仰起頭才能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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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沈郁青并沒有出來。
陳偉雄咋咋呼呼地擡腳往二樓走:“沈老頭,我知道你在家,你說你活這麽大歲數也得講個道理不是?人家老楊家的兒子,硬生生跟了外人姓,還搞了個什麽領養證明。現在人老子回來了,你總該把東西還回來了吧?”
他回頭,拿手肘戳了一下楊志軍:“你說是吧。”
楊志軍頗有些渾濁的眼球轉動過來看了他一會,說:“是。”
陳偉雄笑了。
他笑起來有點像年畫裏的大頭娃娃,肥胖的臉上眼睛眯成一條縫,皮膚卻黝黑得如同樹枝。
一行人吆喝着就往樓上走。
下雨的緣故,樓梯有些滑,烏合之們在雨中撲騰着翅膀,叽叽喳喳喧鬧不已。忽然就見那二樓盡頭,帷幕之後,走出一個人來。
沈郁青身姿挺拔,微微側目,不怒自威。
十多年的時光能改變什麽?
對于一個與世隔絕,毫無同理心的殺人犯來講,不過是轉瞬。沈郁青躺在床上,被衆人按住檢查的時候,如是想到。
原本清寂的二樓小院塞滿了人,柏英、小梁、沈觀、傅羽舒,衆生百态。
醫生在說着大家聽不懂的名詞,但最後四個字卻是簡潔明了:“可能癱瘓。”
輕飄飄的語氣,卻像是晴天霹靂。
小梁師兄沖過來擠開人群,語速飛快:“不能做手術嗎?他離摔下來也不過一個星期,就算耽擱了最佳時間,應該也有補救機會的吧。”
醫生:“有是有,但手術風險很大,尤其是像他這麽大歲數的人。我建議你決定做手術之前,先問問老人家自己的意願。”
醫生是小梁師兄從市裏請來問診的,中醫。他走到一邊和小梁師兄聊注意事項,以及治療方案,這一讓開,沈觀就出現在沈郁青的餘光之中。
老頭半靠在床頭,手邊還擱着他沒有縫補完的戲服。目光平靜,但沒看沈觀一眼。
好好的一個人,是怎麽從樓上摔下來,傷成這樣的——大家都小心翼翼不敢作多過問,怕影響到沈郁青的情緒。
沈觀敢。
他與沈郁青的相處素來與其它人不同,等醫生與小梁師兄的議論聲遠去,低頭就問:“怎麽弄的?”
沈郁青:“摔的。”
他表現得毫無波瀾,期間擡眼瞥了沈觀一眼,補充道:“下雨,地太滑。”
沈觀:“真的嗎?”
沈郁青微微一頓。
明明才過去幾天,記憶卻像極其久遠似的,需要他仔細回想。
那日雨聲漸停,雨珠成了雨霧,清涼似風。喝醉了酒的中年男人們嚷嚷着讓沈郁青把沈觀“物歸原主”,但沒人真的敢上前動手。沈郁青被包圍着,卻也巋然不動,只如身處鬧劇般沉默。
僵持許久,天邊的烏雲仿似又即将聚攏過來,陳偉雄等得有些不耐煩,回頭道:“要不下次再來?這雨下的,跟他媽哭喪似的。”
衆人紛紛應合。
陳偉雄振臂一呼,沒人有意見。他們本身就喝醉了,連路都站不穩,腦子裏只剩下條件反射。雨是下着的,但建築建起時做了防滑,就算沾水也能走得穩穩當當。
他們兩兩相攜,如來時一般嘻嘻哈哈順着臺階下去,卻忽然間聽見一聲巨響。
人在醉意籠罩之時,對事物需要一兩秒的反應時間。等陳偉雄腦子反應過來,才發現,剛才被他們圍在中間的沈郁青,不知道為什麽上半身越過欄杆,徑直栽到了樓下。
“怎、麽回事?”陳偉雄回頭望去,酒被吓醒了大半。
鬧事歸鬧事,要是鬧出人命,就算是他陳偉雄也擔待不起。他努力想找到清醒的臉,對上的确是更多的茫然神色。
甚至含帶着驚恐。
“不、知道啊……”
“我什麽也沒幹,這老頭自己沒站穩吧!”
“你們誰看見了?”
陳偉雄罵了一句髒話,轉身就走:“反正不關我事,走了走了,這點高度應該沒事。”
有人磕磕絆絆說:“陳哥,要不叫人過來看看……”
“你叫你叫!”陳偉雄說,“到時候惹上麻煩別來找我!”
一行人又如來時般吵鬧了。只不過這一回,除了喧鬧,還有焦躁。但沒一人去扶倒在青石板上的沈郁青。
只有楊志軍回頭看了一眼。
烏鴉們扇動着翅膀,噗啦一聲飛散了。
沈郁青仰面摔在地上,耳邊嗡嗡直響,他倒下的反向正是在二樓的圍欄下方。被裹在塑料袋裏的帷幕不知什麽時候散了,迎風飄過欄杆。
有人在耳邊說:“爺爺。”
片刻後,聲音愈發清晰:“爺爺。”是沈觀。
他重複問道:“真是你自己摔的嗎?”
沈郁青這一回聽清了。他眼中露出一點悲哀來,說:“真的。”
老年人骨骼本就脆弱,除卻腰椎處受到重力撞擊外,腿上、身上還有好幾處骨折傷和擦傷。他自己讓柏英幫忙叫了個老大夫處理過,事情也已經過了好幾天,輕傷好得七七八八。
市裏來的那個醫生建議保守治療,小梁師兄執意要動手術刀。于是醫生只好問沈郁青的意見。
一家老少站在狹小的屋子裏,氣氛沉悶。沈郁青在沉默中笑道:“治吧,我還想站起來唱戲呢。”
作為沈家之外的人,傅羽舒和柏英女士留在了天井裏。柏英女士是個向善的人,即使旁人看不見,也在原地雙手合十,念叨了兩句佛經。
末了,她深嘆一聲:“造業喲。”
等在這裏終究不是辦法,傅家家裏似乎也有什麽事,柏英待了一會,祝福了兩聲,便急匆匆地走了。
傅羽舒沒來得及問柏英有沒有見過楊志軍。
就像沈觀不知道,沈郁青這次摔傷,究竟是人為還是意外。
傅羽舒一直等到了傍晚。
天井裏的石凳有些涼,傅羽舒把袖子拉長,和手一起墊在屁股下,沈觀才從背後姍姍來遲。
折騰了一個白天,肉眼可見他眼底的血絲與疲倦。
傅羽舒站起來,徑直問道:“是楊志軍嗎?”
沈觀被他問得一愣,坐下的動作也慢了半拍:“……”
半晌,他微微閉了閉眼:“不知道。”
“是他吧。”傅羽舒冷靜道,“沈爺爺在這住了這麽多年,怎麽偏偏在楊志軍回村子裏的時候摔跤?還從那麽高的地方摔下來?”
“老頭子不讓我問。”沈觀焦躁地伸手放進褲兜,摸了半晌沒摸到打火機,皺着眉道,“他也不願意說。”
“知道了。”傅羽舒點點頭。
說完,他站起來就往外走。
“回來。”沈觀說,“你知道什麽了?”
傅羽舒回頭來,眼裏似乎閃爍着不可言說的光:“給沈爺爺報仇。”
他這幅模樣,沈觀看到過很多次。但在此時此刻,不知為何,他忽而生出一絲無力感,就連語氣也冷了積分:“報什麽仇?老爺子說了,是自己摔的,我們瞎折騰什麽?”
傅羽舒笑了下:“你不是這麽想的。”
他轉身重新走回沈觀身邊。四下皆暗,廊下的燈籠是唯一的光源。
“你不是這麽想的。”傅羽舒說,“你知道這件事大概率和楊志軍有關,但沈爺爺明顯不想深究,于是你也要壓着自己的性子,順着沈爺爺的想法來。”
他一字一句,冷酷又天真地繼續道:“可這是不對的,哥哥,做錯了事就應該受到懲罰,就算他是大人也一樣。”
沈觀:“你沒證據。”
“那就找出證據。”傅羽舒冷冷道,“世界非黑即白,答案無非兩種,是或不是。”
他自顧自說着,也不再管沈觀的反應,看起來既沖動又冷靜。兩種矛盾對立的結合體在此刻的他身上顯得淋漓盡致。
本該憤怒的沈觀,卻保持着原來的坐姿,試圖叫住他:“傅小雀。”
傅羽舒沒停。
“傅羽舒。”沈觀幾步攔到傅羽舒身前,腳步中夾雜着焦躁的怒氣。可看見傅羽舒那張臉時,胸腔只上不下的郁結之氣忽而之間化作一股雲煙,散去天邊。
他垂下眼,雙手握住傅羽舒的肩膀,猛地将他抱在懷裏。
由于身高差距,沈觀只能弓着身,任憑兩人的身體貼在一起。
“算了吧。”沈觀說,似乎還在嘆氣,“算了,傅小雀。”
傅羽舒試圖擡起頭,但力道被壓住,失敗了。于是他乖乖地将腦袋擱在沈觀的肩膀上,說:“你不生氣嗎?”
“生氣。”沈觀說,“但是……”
聲音戛然而止。
但是什麽呢?但是他沒有辦法、但是沈郁青不想追究、但是事情已經無法挽回、但是他不想繼續給沈郁青帶去麻煩……
最終他什麽也沒說。
“你有生氣就好啦。”傅羽舒開口道,“我還以為你沒生氣呢。”
“嗯。”沈觀閉上眼,收緊了懷抱,輕聲說,“再給我抱會,一會兒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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