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傅書江
這場雨斷斷續續下了一個星期後,才終于停了。
沈郁青的年紀擺在那兒,手術就不可能進行得那麽順利。小梁師兄原本想讓老頭子住進醫院,既有護士看管,又能盡快根據身體狀況安排手術,可他說什麽就是不肯。
沒辦法,再加上沈郁青的身體确實經不起來回折騰,小梁師兄等人就聽了醫生的建議,先保守治療。
但站起來終歸是困難的。
為了保持最基本的生活狀态,小梁師兄給沈郁青弄來了一把輪椅。電動的,還挺高級,據說是外國貨,沈郁青一個人就能操縱地得心應手。
老爺子也肉眼可見得開心起來。
至于事件的罪魁禍首……
他一直對此事三緘其口,旁人也不敢多問。
但傅羽舒一直耿耿于懷。
他趁着沈觀他們忙得腳不沾地的時候,回了趟家,柏英坐在門檻上發呆。
柏英經常坐在那一塊木頭上發呆,傅羽舒看過好幾次。東廂房的門若是開着,就有風呼呼地往她臉上吹。
将問出口的話,在這一個照面裏咽進了喉中。他只喊道:“奶奶。”
柏英如夢初醒。她拍了拍圍裙站起來:“回來了?我給你做飯去,想吃什麽?”
“都行。”
“行,我順便熬點給沈老頭補身子的湯。”
她急匆匆往廚房裏去,手腕露出一截佛珠。就那麽一兩秒的時間,傅羽舒發覺佛珠的形狀不對。那串珠子是柏英去寺裏求的,說是能庇佑兒孫,她寶貝得很,睡覺都不肯摘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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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現在,這串佛珠中,有一顆裂了一個口子。
傅羽舒下意識往西廂房的方向看去。
那扇常年上鎖的門虛掩着,有些陰冷的風從門縫裏絲絲地沁出來。傅羽舒走過去推了一下,門就開了。
門後,他那身患神經病的老爹正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擡頭看着傅羽舒笑。
一個小時後,祖孫三代坐在了同一張桌上,熱湯的香氣伴随着白煙順着風的方向飄去。
傅羽舒捧着碗,一動不動地盯着對面的男人,而柏英像個中間的和事佬,一會給傅羽舒夾一筷子豆角,一會又給傅書江舀了勺湯。
半晌,她一拍手:“我就說我好像忘了什麽。你倆等等,我去廚房把糖耙端來。”
腳步聲遠去,桌上唯一一個說話的人走了,剩下兩個人沉默相對。
但沉默只是傅羽舒一個人的,傅書江從西廂房裏出來後就一直在笑。沒人知道他在笑什麽,一個精神病人的精神世界就像是一團雜揉在一起的毛線團,更別談他還摔壞了腦子。
傅羽舒冷淡地低下頭,往嘴裏丢了塊土豆。
柏英滿臉笑容地走來:“最近記性越來越差,還好想起來了,來雀兒,嘗嘗,你最喜歡吃的糖耙。”
糖耙是麥芽糖做的,外面裹着一層金光的顏色,看着就讓人食欲大增。傅書江樂呵呵地夾了兩個,分給柏英和傅羽舒。
柏英适時坐下來,裝作無意開口:“暑假的時候我帶你爸爸去醫生那兒看了看,醫生開了點藥,回來吃了段時間,沒想好效果還挺好,你看他現在多開心。”
她不提遺傳性精神病一旦發病,幾乎是無法治愈的,仿佛也忘了不久之前,眼前這個人曾癫狂到拿着菜刀四處亂砍。她簡單而純粹,只要嘗到一點甜頭,就可以忘了所有的苦難。
傅羽舒夾着糖耙往嘴裏送,明白過來,剛剛柏英是為什麽發呆。
“沈老頭那事兒也是你爸爸幫忙的。”柏英笑着說,“陳偉雄他們後來又來過一次,聽說沈老頭摔了就在那冷嘲熱諷,差點拉不住架。你爸爸往那一站,他們就慫了。”
她笑着眉眼彎彎,一時有了絲年輕時的模樣,她是真的開心。
傅羽舒便也笑了一下。
他想,跋扈如陳偉雄,也是害怕身為“瘋子”的傅書江的。但柏英一個弱小的年邁女性,卻只是因為這個瘋子對她露出笑容,就打開關押他的牢籠。
還砸壞了鎖。
傅書江看見傅羽舒的笑,眼睛瞬間炸開亮光,嘴裏含糊不清地說着什麽話,又夾着一塊糖耙放到傅羽舒的碗中。
糖耙是甜的。但傅羽舒咀嚼了幾下,嘗出了些許苦味來。
往後的一段時間裏,傅書江獲得了短暫的自由。
說清醒也不清醒,只是較之前來說,他仿佛不再具有暴力傾向——這對柏英來說,已經是巨大的驚喜。
至于楊志軍……
傅羽舒曾經看到過他一回。
那是在距離沈郁青摔傷後的半個月,他因不願和傅書江待在同一個空間裏,便頻繁地往沈家跑。
初秋的夜晚風的溫度像水,沁涼。秋天一到,冬天就不遠了,沈觀一面忙着準備幾個月後的美術聯考,一面還要兼顧高三的文化課,鄉鎮裏雖不如市中抓得緊,但高三也不可懈怠。剩下的點餘力,就全放在了沈郁青的身上,忙得不可開交。
傅羽舒扛着一把沈郁青需要的椅子往沈宅裏走時,餘光一掃,就瞥見了牆後站着的黑色身影。
他一眼就認出了楊志軍。
和大多數義村裏的中年男人一樣,楊志軍身上帶着濃重的頹廢味道。在監獄待的十年時間裏,讓他眉宇間的戾氣看起來更重。
傅羽舒沒見過楊志軍的樣子,但……那雙眼睛和沈觀太像了。
在他猶豫的一瞬間,楊志軍似乎也發現了傅羽舒的視線,頃刻間,他就像一條被發現領地的蛇,滋溜一聲退回了黑暗裏。
那是傅羽舒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到楊志軍。
在沈郁青的傷情穩定下來後,沈觀和傅羽舒去過周妙妙的家裏,兩人都不太想和這家人多打交道,索性就沒進屋。
巧的是,那一回正好碰到周妙妙那個所謂的“未婚夫”。
男人是個殘疾人。和陳偉雄那種後天的殘疾不一樣,這個男人四肢像退化一樣,只有兒童樣子大小,如果不是周妙妙的媽媽主動稱呼,他們根本認不出來。
十四歲的小女孩脫離了家庭,獨自一個人在外奔波,這是最初傅羽舒想都不敢想的事。但當他親眼看見周妙妙的媽媽和男人談笑風生,親眼看見他們将一個人當做商品一樣,以“放心,不會出問題”“我一定會按時把它送過去”作為內容談論。
于是他跑到了村長家,将電話貼到耳邊,聽到對面的周妙妙問:“怎麽樣?”
“你是不是想當醫生?”
對面的女孩頓了頓,堅定地說:“是。”
傅羽舒說:“那就跑,越遠越好。”
義村還是跟它下雨時一樣,朦胧霧色,天湛水清,吞人不見骨。
新學期開學的第一天是個晴天。
傅羽舒坐在太陽底下,聽着校長在高臺上激情四射地演講。前一天晚上,沈觀忙到很晚,到半夜才從市裏回來。
是小梁師兄接送的。
因為太晚,于是翌日就沒跟傅羽舒一起去上學。
傅羽舒以為第二天會在學校相見,可眼下,他看向高中部的隊伍,仔仔細細掃視了好幾圈,都沒有看到沈觀的影子。
初秋的日光分明是暖的,但傅羽舒只覺得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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