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少年人該怎麽談論愛?
直到下午,傅羽舒才在高中部的教學樓看見沈觀的身影。
那是傍晚前的最後一堂課,傅羽舒從班主任的辦公室走出來,就看見沈觀抱着一摞書,背靠在教室牆外罰站。
教室內朗讀聲陣陣,教室外的沈觀垂着頭,腦袋跟随着讀書聲一點一點。
鈴聲剛響不久,樓層外零零散散地落下幾個學生,沒人往這邊看。左右無人,傅羽舒貓着腰避開齊腰的窗臺,小心翼翼地挪了過去。
随着力的方向又一個前傾,沈觀猛然被驚醒,一低頭就看見傅羽舒貓兒似的蹲在自己腳邊。
沈觀:“……”
沈觀:“你幹嘛?”
傅羽舒做出一個“噓”的動作,指了指兩人身後不遠處的樓梯臺階。
沈觀挑了挑眉。
幾分鐘後,兩人并排坐在樓梯上。
沈觀打了大大的哈欠。
他這副毫無精神、眼睛裏冒着血絲的模樣,渾身上下都透露着沒睡夠的勁兒,莫名給他整個人添了幾絲頹廢。
沈觀的皮膚不錯,但也就在一夜之間,他的額頭就冒出了兩顆痘,在冷白皮上顯得滑稽又突兀。
這些天沈觀忙得腳不沾地,傅羽舒是知道的,想必今天遲到也是這個原因。問起時,沈觀明顯有些猶豫,但還是說了。
“昨晚老頭子失禁了。”
傅羽舒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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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的時候。”沈觀笑了下,胡亂揉了把眼睛想要驅逐困意,“我和師兄都吓得不輕,大晚上的也找不着醫生,只簡單處理了一下。老頭子自己好像不覺得有什麽,還反過來樂呵呵安慰我們。”
“後半夜你就沒睡嗎?”傅羽舒問。
“沒敢睡,萬一又有什麽突發狀況呢?師兄一大早就去市裏找醫生,我也耽擱了會兒,所以上午才沒來。”
他們坐的地方靠近高中部的天臺,在一個轉角處。日落前的陽光被牆阻擋着,像被刀片割開了一半。傅羽舒坐在陽光照射的範圍裏,沈觀靠在暗處。
“是不是很困?”傅羽舒回過頭,看向沈觀疲憊的眼睛,“你靠着我眯會吧。”
“好學生不好好聽講,坐在這兒陪我逃課?”沈觀笑着摸了把他的頭,像是想要捉他額間的陽光,“去上課吧,別因為我沒得聽。”
傅羽舒搖搖頭。
沒能說動沈觀,他索性直接上手,兩只手搭在沈觀的肩膀上,在人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将他往下一按。
人高馬大的沈觀霎時間變得小鳥依人起來。
兩人依偎的剪影投射在背面的牆上,逐漸融為一體。
沈觀深深地嘆了口氣。
人在被困意包圍的時候,腦子裏就是一團漿糊,指揮四肢的神經也跟着宕機。沈觀的額頭貼在傅羽舒的下颚處,耳邊充斥着“咚咚”、“咚咚”的聲音。
那是人的脈搏。
傅羽舒好像又長高了點,沈觀迷迷糊糊地想着。
在困意襲來之際,沈觀張了張嘴。
傅羽舒沒聽清。
“我說,我有點不想上學了。”沈觀道。
“嗯。”傅羽舒沒問,也沒說什麽,只是靜靜地聽着。
“師兄有個劇場要他撐着,不可能長時間陪在老爺子身邊。我如果繼續讀書,就要考慮在老張那兒待到聯考結束,期間好幾個月呢,老爺子沒人照顧怎麽辦?”
“讀書不是唯一的出路吧。”沈觀的呼吸放淺,需要仔細聽才能聽見,“他的退休金能撐一會,等他身體狀況好得差不多了,我再出去打工掙錢。”
義村的失學率是很高的。
除了女生,大多數男生基本上讀完初中就辍學外出了。沈觀這種特殊情況,如果沒有沈郁青,壓根也不可能接觸到學校。
賺來的九年,足夠了。
他們總是貪婪又天真地以為,想要抛棄學生這個形容詞,只需要将目光放遠,穿上成年人的皮囊四處奔波,盡管靈魂依舊年輕。
傅羽舒有些難過。
但他還是輕聲問:“決定了嗎?”
“沒,我就想想。”沈觀笑着說,“我要真辍學,老爺子操縱輪椅也要趕過來抽死我。”
傅羽舒便也笑了:“是啊。”
笑完便只剩嘆息。
新學期的初中部還懶懶散散,高中部的樓棟卻已進入備戰狀态,一天見不着幾個閑蕩的人影。一周時間,有人嫌過得慢,有人恨不得暫停時間。
入秋以後,校門口種着的那些銀杏樹也熟了。金色的葉片鋪天蓋地,宛如在地上疊了層層黃金。
傅羽舒的家門口也種了一棵。
據說那是傅書江小時候種的,現在已然長勢參天。自從他從西廂房出來後,柏英臉上的笑容顯得真心了許多。傅羽舒還是經常往沈宅跑,一來他不想見到和自己極其相似的那張臉,二來也是想幫沈觀分擔壓力。
坐上輪椅後的沈郁青,脾氣較之前而言,竟也溫和了許多。
他不再如往常一般,喜歡和沈觀對嗆。偶爾得空更願意哼兩句黃梅調。
那是他年輕時唱的劇種。
時光與苦難好像磨平了沈郁青铮铮的棱角。
沈觀依舊忙碌。
天氣漸涼,偶爾也有秋老虎殺個回馬槍。有時周末忙晚了,沈觀就會和傅羽舒在天井裏搭一個涼床,就着夜色以天幕為被安然入睡。
耳邊是漸息的蛐蛐低吟。
直到秋天徹底來臨。
一日清晨,傅羽舒率先醒來,發現自己正抱着沈觀的胳膊,額頭和他親密無間地貼在一起。一睜眼,映入眼簾的就是沈觀英俊的臉。
英俊。
傅羽舒奇異于自己心中突然冒出頭的形容詞。
他覺得有點古怪,但是也沒多想。
早上天氣涼爽,沈觀身上也是冰冰涼涼的,像浸透了一夜的露水。傅羽舒猶豫了一下,有點不願起來。
在這一時刻,或許是心有預感,他無意識地擡頭往沈宅的廊下看去。
不知什麽時候,沈郁青悄然無息地坐在二樓的欄杆之內,正微微垂着眼往下看。
傅羽舒心中咯噔一聲。
手腳比腦子先行一步。他有些慌亂地爬起來,動作幅度大到揮手間不小心打到了沈觀的腦門。
後者莫名挨了一下,被迫從睡夢中醒來。眼睛沒睜開,就徑直伸手彈了一下傅羽舒的腦門:“幹嘛呢你。”
傅羽舒心跳得飛快。
好像猝然間被發現了什麽隐秘心事似的,既害怕又覺得有點難堪。他回想起沈郁青剛才的那一眼,好像隐隐約約從目光中勘測出了點責備的意味。
為什麽呢?
傅羽舒迷茫地想。
可沈郁青已經不在那欄杆之後了。
那一眼實在令人後怕,讓傅羽舒耿耿于懷了大半個月。
他滿心滿眼都是疑惑,還有莫名升騰起來的雀躍。這股陌生的情緒折磨他許久,睡覺前、吃飯時、下課後,在每一個空閑的時間都如影随形地侵占着他的大腦。
某個午後,他手捧着課本,看到從窗外一閃而過的陳凱。
那些藏在記憶角落的片段,突然之間像默片一樣閃現出來。
校園外的深巷裏,陳凱眼神輕蔑,居高臨下地看着傅羽舒。
“其實我挺好奇的,你長得這麽像女的,會不會也跟女的一樣,喜歡男人啊?”
“別說,你長得細皮嫩肉的,不知道玩起來怎麽樣?你不會已經被人玩過了吧?”
“難道是那個叫沈觀的家夥?”
課本“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
喜歡……
愛。
他想時時刻刻和沈觀待在一起,看見他難過就跟着難過,感受到他開心自己也就會開心。
這是喜歡……是愛嗎?
可是,少年人該怎麽談論愛呢?
傅羽舒的心跳如擂鼓,咚、咚、咚。
樹枝縫隙透出的光線如絲線,被分割成一條條落在他的課桌上。粗糙的樹皮上,隐約可以看見透明的蟬蛻,依依不舍地想要留在夏天。
可夏天好像已經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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