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汪
葬禮持續了三日。最後一日的清晨,送葬的隊伍吹吹打打,一路往祖墳的方向去了。傅羽舒坐在門檻上,臉上因發燒染上不正常的紅,熬了幾個大夜,嘴唇也蒼白得沒有血色。
旁系親戚看他坐在那裏,一邊催一邊上手去拉:“小羽別愣着呀,再過會隊伍就走了,快跟上。”
傅羽舒像個木偶似的,被人牽着就走一步,扯一下線又走一步。
“你別管。”柏英從屋子裏走出來——她渾身白衣,頭上也頂着一頂同色的帽子,将傅羽舒護在身後,“他生病了,不适合去祖墳。”
言下之意,就是容易沾染某些不幹淨的東西,亦或者,是看傅羽舒神情恍惚,去了也是徒增郁結。但那旁系親戚不解,覺得柏英不可理喻:“哎不是,這不和規矩吧?長子是要親自去送葬的吧?”
柏英:“什麽規矩,傅家的規矩我說了算,我說他不用去就不用去。”
親戚“嘁”了一聲,揮揮手走遠了。
“什麽東西,平時不來往,一有事就打着為你好的旗幟來指手畫腳。”柏英冷冷地瞥了那人一眼,仿佛看見什麽髒東西似的收回視線,對傅羽舒道,“你就待在家裏,學校的假也不用再請了,下午就去學校。”
“可是奶奶……”
“沒可是。”柏英雙手在傅羽舒的肩膀上一摁,像微微卸下了點擔子,柔聲道,“人生的兩樣頭等大事——生和死,你不用那麽早就懂得。”
唢吶聲一起,紙錢宛如雪花一樣洋洋灑灑地落下來。柏英蒼老的側臉,在傅羽舒的視線裏有些失真。他張了張嘴,沒聽見自己的聲音,卻聽見柏英說——
“以後你也這樣給我辦葬禮,知道了嗎?”
死亡像風一樣常見。這縷微小的風沒有撼動大樹,沒有拂動葉子,只在時間裏留下匆匆一吻,就消散如常。傅書江死亡的消息傳到了杭州,曲凝霜沒有回來,只打電話問候了兩句,順便又提到傅羽舒。
初三開始一個月,在開學預熱考裏,傅羽舒又毫無懸念地取得了年級第一。曲凝霜惦念着此事,始終認為留在義村對他的發展沒好處,在一通電話寥寥寒暄完傅書江的事後,就再次問傅羽舒,要不要去杭州。
答案自然是拒絕。
曲凝霜無奈,但也拗不過傅羽舒,最後只留下一個地址,就匆匆挂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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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手邊記錄的杭州市xx區xx街道的文字,傅羽舒心中毫無波瀾。曲凝霜不知道的是,作為母親,即使已經離開以前的家庭,也是想要自己的孩子過得好的。但一個家的維持并不需要好意,只需要愛。
愛才能維系家。組建新家庭後,曲凝霜的愛就分不了太多出去,愛都是有限的。
他把紙條折成了一個規規整整的小方塊,然後塞進了日記本最底部的封皮裏。
沈觀……沈觀依舊忙得像個陀螺。
據說是正在和張老師商量着報考哪些院校,前些天他剛請了幾天假,現在大半個月過去了,連人影都見不到。
轉眼又是好幾天,天氣漸涼,傅羽舒穿了件針織毛衫,他将脖子縮進衣領裏,雙手插着兜往宿舍走去。說起宿舍,傅羽舒已經很久沒見過彭鳴和陳凱兩個人了,據說一個不願意讀書,打算去北京闖闖,另一個繼承家裏的醫館,跟自己的爹學點手藝。
三年級這段高壓時間,是退學的高峰期,傅羽舒想到了沈觀。當初沈觀說想退學的時候,傅羽舒并沒有發表什麽意見,但其實心底并不想沈觀做出這個選擇。
在他眼裏,在這座常年被雨霧遮蓋的鄉路上,只有讀書才是唯一的出口。
黃昏時間,一些零零散散的人群結伴而行。有的跟傅羽舒一樣正在往宿舍走,有的三兩成群抱着籃球,打打鬧鬧往露天籃球場去。門口的保安和宿管聊得起勁,而一些女生也手挽手,和朋友們聊得開心,笑聲穿去很遠。
唯獨傅羽舒一個人,像一只離群的孤鳥,站在這偌大的、熱鬧的操場。
傅羽舒停下腳步,剛把手從口袋裏伸出來,就覺得指頭透骨的涼。
不知道是不是冬天快來了,他想。在這個時刻,他有些控制不住地想念沈觀。
聲音模糊的背景中,像藝術處理後被打了馬賽克的畫面。籃球場上、保安亭、校門口, 聲音都在逐漸離傅羽舒遠去。朦胧之間,他好像聽見不遠處女生們的說小聲小了一些。
她們壓低聲音,湊到同伴的耳邊,噓聲說着什麽。
突然之間,一聲清朗的聲音,将傅羽舒從放空中拉了回來。
傅羽舒回過神,看見自己心心念念的人正站在校門口,長身玉立,年少春衫。
“傅小雀。”他面色淡淡,眼底卻有笑意,“愣在那兒幹什麽呢?”
“我還以為你不會回來了。”傅羽舒一邊幫沈觀把行李箱放好,一邊說道,“怎麽去了那麽久?”
“考試。”沈觀将脖子上的圍巾扯下來,疊好放到枕頭邊,“聯考考完了,過段時間我可能還要去校考,也要離開一段時間。”
“什麽時候?”
“年底将近新年吧。”
說着,沈觀頓了頓,擡起頭似笑非笑道:“我們什麽關系啊,要向你彙報得那麽仔細。”
他本意是想逗逗傅羽舒,卻忘了這人最不怕的就是被逗。能把方圓十裏以內的大人們哄得心花怒放,人人稱贊的小魔王,怎麽會任人擺布?
就見傅羽舒連動作都未停,極其自然地轉身在沈觀床上坐下:“我們現在這樣,不是在談戀愛嗎?”
沈觀:“……”
沈觀耳根紅紅,眼神狠狠:“我不和會咬人的小狼崽談戀愛。”
傅羽舒:“那小狗呢?汪。”
沈觀:“………”
最後的結果是傅羽舒的腦袋挨了一個爆栗。
他們出門時天還沒黑,籃球場上的人群也還沒散,傅羽舒走下樓梯,重新和沈觀走上不久前他剛走過的那段路,忽然輕笑了一下。
這條路啊……就這麽走下去,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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