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那畢竟也是你爺爺

然而今年的雪遲遲不落。

義村的地理位置算不上南方,但也更算不上北。冬天不如沿海濕冷,卻也看不見如北方那般撒鹽可拟的沙雪。天氣預報說今年是幹旱的一年,冬天更是降水稀少,傅羽舒對此不願茍同。

收音機裏播音員的聲音字正腔圓,聽得傅羽舒昏昏欲睡,半夢半醒間,他想起秋天裏那場極大的雨,雨點噼裏啪啦曾在他夢裏響徹許久。

雪不來,冬天卻來得早,寒假也是。

沈觀在寒假到來之前,就背着他那半人高的畫板,随着汽車的颠簸去往遠方了。

據說是很遠的遠方。

如果市裏沒考點的話,還需要坐長途火車。傅羽舒不太懂——他在這世上活了十多年,還從來沒看到過外面的世界,走得最遠的一次,就是沈觀帶他看的那場日出。

播音員的聲音停了,開始插播廣告,傅羽舒伴随着音樂聲打了個沉悶的哈欠。寒來暑往,秋收冬藏,在冬天,就連許多動物都要長眠,何談終日忙碌的人類。

早上起來,院外的植物常常會打上層霜。柏英便趕早去給沈郁青做頓早飯,兩家人上了一家的桌,嬉嬉鬧鬧的就這麽過了半個冬天。

閑暇的時候,傅羽舒愛上了聽戲。

那戲聲不像京劇,拖長了音調,一個字能悠揚婉轉回韻悠長。聽沈郁青說,他們這戲,起初是一些茶娘愛在采茶的時候唱,自然歡快悅耳,鑼聲、钹聲、高胡一起,心情也随着樂聲變得愉悅起來。

偶爾聽到興頭上,沈郁青會跟着唱。不管是生角還是旦角,他都能跟得上。某一日,傅羽舒半開玩笑地說:“沈爺爺,要不你教我唱戲吧,我以後要是考不上大學就唱戲去。”

誰知沈郁青一改笑靥,蹙眉道:“你怎麽會有這樣的想法?”

傅羽舒敏銳地察覺到沈郁青的情緒不對,立馬嘻嘻笑道:“我開玩笑的嘛!唱戲這麽難,需要從小學才行吧!”

可沈郁青卻不說話了。

不知道這句話觸動了他哪條神經,後來的某日,傅羽舒照常去沈家時,正巧撞見沈郁青正在哼哧哼哧地挖着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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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不是挖,而是埋。

天井的角落是未被石板鋪蓋的原始土壤,沈郁青坐在輪椅上,一鍬又一鍬下去,力度穩當。輪椅邊是一堆唱戲的用的道具,衣物,樂器,以及一摞又一摞的手抄戲文。

他在埋他的過去。

過去的年代裏,老人們喜歡将自己珍藏的物件埋在地下,或戰亂或饑荒的時候,就逃難去,且不至于讓那些心血被毀壞。沈郁青的背影佝偻瘦削,動作卻緩慢而堅定。

自此,沈郁青便不再唱戲了。

日子照常過。

沒了戲聲,沈郁青依舊會給自己找樂子——他愛書法,尤其愛二王一派的書法,常常一寫就是一天。

學戲那件事,讓向來谙于與長輩交流的傅羽舒備受打擊,在沈觀打電話回來問候時,就半撒嬌半抱怨地将疑惑倒給他聽。

沈觀聽了,笑聲從話筒那邊傳來,刺得傅羽舒耳邊異常酥麻,差點沒聽清話的內容。

“老頭子覺得學知識是天大的事。他少年的時候家裏窮,又正巧碰上高考廢除的時代,沒讀上書,就特別讨厭小孩子不學無術。小時候我不愛學習,總是被他揪着耳朵摁在書桌前。”

“沒讀書?”傅羽舒詫異道。

“一天都沒讀。”沈觀說,“他現在所擁有的都是自學的,所以偶爾性格古怪了點,我都不當回事。”

“唔。”傅羽舒悶聲應道,心裏有些不是滋味。

他那郁悶的聲音隔着聽筒都能讓沈觀聽得清清楚楚。他輕笑了下,哄道:“要不,你也不要當回事吧,那畢竟也是你爺爺。”

傅羽舒:“……”

他縮着脖子,紅透了臉,忽而聽不得這種直來直往的宛若調情的話了。

傅羽舒用的是村長家裏的電話,沈觀卻已用上手機。那邊的聲音有些嘈雜,背景是哄鬧的人聲,不知沈觀人身在何處。

兩人之間有一瞬間的啞然,似乎都在等對方開口,然而忽然間,沈觀那邊湊來一個男聲,嬉笑又好奇道——

“我沒看錯吧,沈觀你會笑成這個鬼樣子?”

“跟誰打電話呢?你小女朋友?”

回應那句的,是沈觀冷淡的一聲“滾蛋”。

“我在考場外,待會就要關手機了。”

沈觀似乎走到了一個僻靜的地方,背景的人聲一下便弱了許多:“這場考完還有兩場,過年前我應該能回去。”

傅羽舒輕輕哼了一聲。

誰都知道傅羽舒本人一肚子壞水,沈觀假裝聽不懂這聲哼裏面的意思,冷酷道:“別撒嬌。”

傅羽舒:“哼哼哼!”

“……”沈觀扶額淺笑,“行了怕了你了,乖乖等我回來,給你帶好吃的。”

傅羽舒滿意了。但又想起另一件事——因為自己那無心的一句話,沈郁青将自己用了一輩子的東西埋在地底,傅羽舒總得做點什麽補償。但說到底,和沈郁青親近的還是沈觀和柏英,而他自己,總覺得和沈郁青之間隔着一層看不見的霧。

他想起那次,沈郁青親眼看見他和沈觀抱在一起的畫面,以及去廁所路上,那旁敲側擊,明敲暗打的一番話。

頭一回,傅羽舒體驗到自己引以為傲的生存技能失了效。

“沈爺爺除了琴棋書畫還喜歡什麽?”傅羽舒問。

“怎麽?”

“想讨好他,想讓他開心。”傅羽舒坦然道,“越難做的事我越想幹。”

他知道的,沈郁青自從受傷過後,就沒怎麽真正開心過。少年人的快樂簡單而純粹,滿足一點小心願就能開心一整天,而成年人,尤其是像沈郁青一樣歷經滄桑後的成年人,該怎麽才會開心呢?

沈觀沉默了許久,才開口道:“煙花吧。”

傅羽舒一愣:“煙花?”

“嗯,煙花。”

戲臺升起,不管是鞭炮聲,還是背景裏“咻”一聲飛入天際的煙花,都曾牢牢地刻在沈郁青的記憶裏。

那是他最年少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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