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而煙花最終也沒能綻放于那個冬日
在娛樂項目貧瘠的鄉村,人們過年時最愛做的事之一就是放煙花,想弄來一桶煙花不是什麽大事。年末将近,鎮上熱鬧,柏英早早地就去集市上采買過年的用品。
傅羽舒一覺睡到自然醒,照常摸到牆邊撕下日歷,後知後覺地發現今天已是臘月二十九,沈觀似乎也已經離開許久了。一切如預想中一般,順利的話,除夕夜那天沈觀就能回來。
在此之前,其實還發生過一場意外。
義村的夏天長,冬天卻很短,深冬時節的某一日,沈郁青曾病過一場。
那時小梁師兄在外地工作,并不在省內,病發時傅羽舒在學校,更別談沈觀。唯一能照看着的,就是在家做針線活的柏英。
這病來得急,和當初那一摔有關。說是沈郁青拄着拐紮起夜之時不慎踩空,對尾椎的骨頭造成了二次傷害。在沒人看管的情況下,就這麽在地板上躺了一夜,第二天起來就發起了高燒。
小梁師兄緊趕慢趕,也花了兩天的時間才趕回來。而在更遠處的沈觀,反而是最先到的一個。
接下來就是一系列的措施,看病、吃藥、住院觀察。沈觀忙裏忙外,寸步不離,就連睡覺也就這麽将就着靠在凳子上。後來等沈郁青病好得差不多,他就又馬不停蹄地離開了義村。
時日正逢沈觀參加一個重要的校考,為了回來照看沈郁青,他放棄了這個考試,但沒對沈郁青講。
離開的那天,沈郁青吃了藥沉沉睡去,沈觀背着個雙肩包站在門外,像個離家的游子。傅羽舒拉着他柔軟的手,定定地說道:“你放心吧,我會照顧好爺爺的。”
轉眼就到了今日。
然而年味愈濃,沈宅那邊愈孤寂。
傅羽舒心中記挂着煙花的事,也記挂着對沈觀的承諾,早在幾天前就自告奮勇幫助柏英包餃子,并想要邀請沈郁青過來吃頓晚飯。
老人家不願意出門,但一個人待在那偌大的屋子裏,想想就覺得沒味兒,傅羽舒費盡心思軟磨硬泡才讓沈郁青答應。
包好的餃子就凍在冰箱,只等柏英回來。
臨近新年,傅羽舒仿佛又長高了許多,原先需要搭個凳子才能夠得着的門框,現在略微一跳就能碰到,昨天他剛炫耀似的嚷嚷着這個優勢,幫滿屋子地貼了春聯,今天得去幫沈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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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羽舒到時,沈郁青如往常一樣坐在輪椅上。不過他也沒閑着,而是在矮桌前擺上了毛筆墨水,打算自己一展身手。
自那日病過又痊愈後,沈郁青似乎比之前更加精神。眼中那股旁人肉眼所見的衰敗氣息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更為生機勃勃的東西。
這是好事,傅羽舒邊在心中默默想到,邊挂上乖覺的笑臉,迎了上去。
沈郁青的字和他這個人一樣,堅定挺拔——這樣形容字跡不倫不類,但傅羽舒想不到更合适的詞了。
于是整個下午,傅羽舒和沈郁青二人,一個寫一個貼,不多時就将整個沈宅布置完成。
沈郁青不喜歡貼年畫,便兀自寫了一個猖狂的“福”字,讓傅羽舒貼在那雕花的大門上。
做完一切,傅羽舒才終于有間隙發出邀請。但沈郁青卻擺擺手,只道:“不急,晚上我再去,等我再多寫幾個字。”
“您這是寫上瘾了吧?”傅羽舒笑道,“這模樣跟我奶奶繡花一樣,一投入就忘了時辰。”
沈郁青樂呵呵應了。
見他筆墨紙硯還要用上幾輪,傅羽舒便也不催了,起身道:“那您寫着,等晚飯好了我再過來接您。”
“诶,好。”沈郁青連連答應,心思卻分明不在旁人的身上。
傅羽舒也是。
他托柏英帶的煙花應該已經到了,那煙花個頭不小,他得去幫個忙。
兩人心思各異,自然一拍即合,各自散去。
回到家時,柏英果然已經把東西準備好了,那麽一大桶煙花,傅羽舒一踏入門檻就看得見。是故他人還沒徹底走進去,就已經張着嘴大喊:“謝謝奶奶——奶奶最好了——”
柏英又好氣又好笑的聲音從廚房傳出:“油嘴滑舌!”
傅羽舒哈哈大笑。
人類賦予某些時間節點以特殊意義,是為了取悅自己。而在這些時令中,愉悅是永恒的話題。節日要快樂,生日要快樂,紀念日依舊要快樂。
因為快樂萬歲。
只要想到即将見到沈觀,傅羽舒整個人便像泡在蜜水裏,渾身上下都是甜味。為此,晚上的時候,他特意又多包了幾個白糖餃子,在柏英莫名其妙的視線中把它們放進蒸籠裏。
夜晚很快來臨。
廂房裏電視機的聲音開得很大,主持人在新聞裏祝賀即将到來的新春。傅羽舒坐在門檻上,聞着飯菜的香氣,眺望遠方連綿的群山。
忽然間,電視機的音樂聲一斷,下一秒,黑暗将萬物籠罩其中。
傅羽舒一愣,下意識開口:“停電了?”
“停電了。”柏英“啧”了一聲,淡定地繼續摸黑生火,“這個時候停電,估計得明天才能恢複了。”
是了,村野裏,有些電路老化,停電檢修或者燒壞電閘是常有的事。但如果是在夜晚,用電負荷量不大的情況下停電,那就只能是人為的。
夜深人靜的夜晚,才會最小限度地影響用電。
傅羽舒站起身:“我去看看沈爺爺。”
“哎。”柏英叫住他,“把抽屜裏的蠟燭帶去,他家估計沒怎麽備着這些。”說話間,柏英已經熟練地拿出蠟燭點上、使其燃燒、将燭淚倒在桌上按住底部固定,一氣呵成。
但沈郁青家有燭臺。
傅羽舒将蠟燭插在燭臺裏時,沈郁青還在寫字。只是這一回,他好像剛從某處翻出一個手抄本,一手拿着手電筒,一邊低頭寫着蠅頭小字,連蠟燭被點燃都沒察覺到。
傅羽舒思考了兩秒,決定不再打擾他。
時間再久他們也能等,但想做什麽的心情,沒在當下得到滿足,被打斷的話始終是個遺憾。
于是他退出了門,将那抹燭光關在了門內。
後來的許多年裏,傅羽舒總是會問自己,如果當初他強行将沈郁青帶走,會是什麽結局。
但往事不可追,過去,也不可能再重來。
大年三十零點鐘聲敲響的時候,傅羽舒被陡然驚醒。村子裏是揚鑼搗鼓的鬧聲,柏英不在。
廚房的竈臺上還熱着回籠的餃子,傅羽舒推門出去,瞳孔裏倒映出沈宅方向漫天的火光。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并不是那麽容易斷的,傅羽舒堅信。
但他不知道,人生許多猝然的火光,就像這個新年的冬日,突如其來斷的電一樣,“啪”一下就滅了。
一滅就是十七年。
而煙花最終也沒能綻放于那個冬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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