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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有哀泣之聲伴随着鐘鼓祭樂悠悠灌入耳,高陽昏沉着意識,不知自己這會兒是到了哪。 肚腹是不疼了,卻是渾身綿軟,頗不得勁,就如,就如剛睡醒那般,雖使不上氣力,卻也沒有哪處不舒服。
高陽不由疑惑,難道這便是死後的景象?那一陣陣甚為真誠的哀泣與鼓樂又是什麽?總不致是與她這曾是長公主的庶人的罷?高陽欲睜眼,也沒什麽難處的便當真睜了開去,并未遇見什麽刺眼的光芒,四周皆是幽暗,只邊角點了數盞燈,可讓人視物而已。
這裏是……高陽撐起了身子坐了起來,掃視周身,這地方很是眼熟,仿佛是在記憶深處掩蓋得極深的某處,她皺眉,費力的想,終被她記了起來,這是——立政殿側殿!
立政殿,是長孫皇後的居所,長孫皇後母儀天下,賢惠淑德,待衆皇子皇女皆慈愛有加,她幼年喪母,長孫皇後憐惜,接她到身邊親自撫養,因此她曾在此處住過數年。
然而,她怎麽,到這兒來了?難道人一旦死了,便會回到此生最為留戀的時刻?
高陽滿心不解,偏了偏頭,卻見身旁還躺了個人,粉嫩的臉蛋,軟軟的氣息,還有那因在睡夢中亦不安生而輕顫的細長睫毛,高陽的腦海中被眼前這人徹底詐空了,這是,這是兕子,是十八娘晉陽公主。
高陽已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己此時的心情了,晉陽在貞觀十八年便早逝了,而今卻在她身旁,又是這小小嫩嫩的模樣兒,高陽已不知該如何定義自己身處何處了,再低頭看一看自己顯然也是十分幼稚的身量,一個十分匪夷所思的念頭便壓制不住的冒出來。
還沒等她安撫過自己心中那一股驚濤駭浪一般的思緒,房門卻被推開了,有一身量威武的黃袍男子自外頭走近,高陽坐在榻上,望着眼前這名形容憔悴的男子,淚水頓時便溢滿了眼眶,她捂嘴哽咽,哭聲被壓在喉間,越發顯得傷心,嘴唇顫抖,全身都在顫抖,牙齒打着顫,終于嗚咽着喊了出來:“阿爹……”
李世民是來看女兒的,确切而言,來看的是晉陽,他與長孫皇後的三女兒,長孫皇後崩,梓宮尚在宮中還未出殡,宮中人手忙腳亂,尤其是這太極宮中,因皇帝哀痛,更不敢表現出一絲不哀痛的模樣,便更顯得亂,兩位養在先皇後宮中的公主,便略有些看顧不上。到這時夜了,便讓二人睡在一處,便于照看。
是以,李世民并不知高陽也在。他一進來便看到高陽小小的身子盤腿坐着,睡眼惺忪的看着四周,十分惹人憐惜,還未等他開口,便見這女兒十分激動的哭了起來,那壓抑的哭聲中的痛意,連李世民聽了都覺得酸澀不已,更兼那一聲包含思念乃至帶着些試探與不敢置信的“阿爹”,李世民的眼淚差點也跟着出來了。
他大步走上前,神色也是悵然間滿含憐惜,默然地望着她,喉間也是發緊,幾番忍耐,終是咽回了男兒淚。令人打了水來,親與高陽擦臉。
太宗兒女三四十,女兒便足有二十多,長孫皇後所出嫡女四人能得聖寵自不必說,高陽能在餘下的衆多皇女中脫穎而出成為最受嬌寵的一個,并非是只憑撒嬌裝乖,其中原因,一則與她生母早逝,被長孫皇後接了來養,能常與皇帝見面脫不開,二則,也是她與李世民,甚為脾氣相投的緣故。
高陽無愧于她上一世吃的不少虧,只在這短短數息,便已決定要好生找補回來才好。
她擦幹淨了臉龐,便有些不好意思,一時情緒失控哭将出來,心中的抑郁是發洩過了,眼下的情景便很是難為情。哭倒好遮掩,阿娘生前待她極是盡心,而今她去了,她很傷心也實屬正常,過不去的也只是高陽自己,到了臨死的關頭,丈夫斬于午門,諸子流放嶺南,那樣絕望的關頭,她都沒落一滴淚,卻在見到李世民那一刻,怎麽都憋不住自己心中的委屈。
李世民踱去看了看仍在熟睡中的晉陽,回過頭來又安慰高陽:“好了,擦擦淚,你這樣傷心,皇後知道,也會高興的,只是也別過哀了,孝順不可少,然哭壞了自己身子,就是孝順了麽?”
高陽低着頭,手中還捏着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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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看着便搖了搖頭,嘆了口氣,仔細吩咐宮人必要服侍好公主方才回寝宮。
高陽起身送他直到門前,仍一直目送他,一直到李世民高大的身影徹底淹沒在黑暗中。
這就是她的父親,一位英明的君主,一位不失仁慈的父親。高陽站在風中,滿心的複雜,阿爹最疼晉陽,但她從不眼紅晉陽,更不拿自己與晉陽相比,有什麽好做比呢?單嫡庶便天差地別,更遑論晉陽為人頗得長孫皇後遺風,阿爹怎能不疼她?再說,阿爹對她也是十分親近,他們父女多麽和樂,連晉王治,因小時一道玩過幾年,也與她是極親厚的關系,若非房遺直陰險,以一金枕誣她與辯機和尚有私情,阿爹何致遠了她,九郎登基以後又何致每一見她便是教訓。
這一恥辱,高陽自是銘刻在心,也絕不會輕易就放過了房遺直,只是誰料後面又攪進了荊王叔,又有巴陵與她驸馬在中奔走,遺愛又不安分,生生的搗亂了她所有部署,直到最後長孫無忌看中了時機,欲趁此除去吳王,橫插一腳,才真正使事态無可挽回。
高陽不敢說自己多聰慧,但也自認不是個蠢人,自省卻是會的。落得廢為庶人鸩酒賜死的下場,固有長孫無忌的暗中動作,為一己之私讓所有人陪葬,有遺愛為人所惑,有房遺直不辨是非,但她也不是沒有責任,若她可忍一忍,忍得一時,厚積薄發,到适當時機,再雷霆一擊,就不是那樣一個無可挽回的局面了。
長孫無忌算什麽,他朝中專權,焉知九郎未惱恨他?房遺直敢離間天家骨肉,她也不會輕易便放過了他。只不知長孫無忌是如何說服的他,他又去哄騙遺愛,令遺愛污蔑吳王李恪與他同謀篡逆,致使吳王蒙冤而死。
自然,最終房遺直也落得不什麽好處便是了,清河房氏倒了,他雖活下來,但也不能重返廟堂了,以他那心比天高的性子,怕是比死了還難受吧?
高陽面上帶了點笑影,女童白淨嫩滑的小臉上帶着一絲若隐若現的笑意,竟初顯出一絲妩媚。她轉而又斂了笑,此時不能笑呢,長孫皇後之喪,舉國哀痛,她也該哀痛。
又想起了前世的最後一幕,她現在又重活了,不免就寬容了幾分,武昭儀對她真心,她亦願武昭儀安好,惟願她能聽進她的話,莫去與長孫無忌作對,只好好兒的按她說的做,抓緊了皇帝,便不愁日後了。
至于長孫無忌,她最後留的那句要李治當斷則斷的話,便是給長孫無忌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就算不全聽進去,也總會留下一道裂縫兒,有着這縫隙,餘下的只消看他慢慢的裂開便是了。
何必當真搭上阿武呢?
高陽就是如此你對我好,我亦非惡人,不會虧待了你去,阿武能在她死前來送她,她便不會一味撺掇着她去以卵擊石,她也會為阿武着想。
“殿下,外面冷,快進去再睡一會兒罷?”身後侍女滿面憂心的勸道。
果真是冷,适才想得入神不覺,這下被侍女一說,高陽頓覺遍體生寒,她仍一言不發,深深的望着那墨黑吞噬一切的夜空,回憶上一世的種種,她的人生,大唐公主的一生,不當是那般潦倒破碎的,今朝既能重來,她定将牢牢把握時機。
“殿下!”那侍女再一回急道。
高陽回過身,唇角含笑,望向那侍女道:“竹君,你急的什麽?”
她眼角上勾,與生俱來的風流情致,語氣漫不經心的,卻如常年深埋潭底的寒石,令人望而生畏。那喚作竹君的侍女忙垂下頭,一時竟忘了眼前這位殿下不過年方八歲,她聲音便低了一些,更平添了對待成人的恭敬:“大家[1]才令好生照顧公主,公主若着了涼,誰個擔當的起?”
高陽便笑了笑,那笑也是淡淡的,她不再多言,脊梁挺得筆直,小步走到方才起身的榻前,看到晉陽仍在睡,那粉嘟嘟的小臉可愛極了,令人見而忘憂。高陽也不禁暫且放下那沉沉的心事,爬上榻時,還輕輕在晉陽誘人的小臉上戳了戳,手感極好,忍不住又戳了戳,然後,晉陽毫無意外的就被戳醒了。
“十七娘?”晉陽睡眼朦胧,擡起胖乎乎的小手揉了揉,含含糊糊的喚了一聲,那柔軟稚嫩的可愛模樣令高陽頓時母愛泛濫,毫無負擔的便忘了這本睡得好好的孩子是誰弄醒的,一臉慈愛的改戳為摸道:“還早呢,快多睡會兒吧。”她老氣橫生的語氣,還有面上自以為慈祥,落在旁人眼中其實很裝大人的神色令乳母侍婢皆憋笑不已,紛紛上前來,各自哄了自己的主子安置。
高陽卻不知婢子們正偷笑,見晉陽又聽話的合上了眼,便也安心在她身旁躺下了。
明日且有的忙。合上眼前,高陽腦海中閃過這樣一個念頭。
作者有話要說: [1]:大家,是宮裏與皇帝親近的內宦宮女對皇帝的稱呼,也有皇子皇女這麽稱呼的。大臣就叫聖上,聖人,陛下。
高陽是嫡出還是庶出不好說,一般來說是庶,但是又沒有證據,也有說嫡,同樣也沒證據。她和李治感情很不錯,永徽大案,李治也說過“往年高陽公主與朕同氣”,提也沒提同樣涉事的巴陵公主。但僅僅這樣明顯也不夠說明。所以就折中,庶出,長孫皇後所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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