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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徽四年,高陽公主坐與房遺愛、荊王元景、吳王恪謀反,诏賜死。
時值春季,嚴寒猶在,昔日門庭若市之地,今冷寂如墓穴。庭院深深,甲士羅列,锃亮的盔甲在火把映照下尤為森寒可怖。
春寒料峭,這一趟又不是什麽好差使,王福來只想早早了解了,好回宮向陛下複命,本也不必費事,不過是一根白绫,一盞毒酒的事,只是不知怎麽,內廷忽有話來,令暫緩一緩。
此處地處府邸正中,高高的殿宇,巍峨聳然,王福來略顯焦躁的在階前來回踱步,庭院中雖站滿了禦林軍,卻是寂然無聲,這樣沒有人聲的環境,更是讓人心煩,他心中急得很了,面上卻因謹慎慣了,并不敢表現出來,左右不等人來,腦海中不由便想起近日這一樁大案來。
皇室阋牆,并非光彩之事,今上心中極是不悅,連帶他們這些服侍人的,都不敢大聲喘氣兒,生怕神仙打架,遭殃的卻成了他們這些小鬼。
這一回下了獄的,荊王元景,吳王恪,驸馬遺愛、萬徹,巴陵公主,高陽公主……他在心中默數一圈,不由悚然,宗室之中最為顯赫數人俱在其中,房氏一族除卻長房房遺直一脈皆伏誅,薛氏類之,聽聞今日午門血流成河,頭顱遍地,哀嚎之聲此起彼伏,慘象不忍目睹。更有庶族學子為吳王恪鳴冤,長孫無忌令禦林軍鎮壓,亂成一團。
吳王恪之冤屈,人盡皆知,這位昔日太宗贊不絕口的皇子,今落得如此,不知千載史筆将如何記載。
念及此處,王福來打了個突,回頭見那緊閉的房門,裏面那位原也是天家貴胄,如今落入塵埃,竟連尋常百姓都不如。
正在此時,正門外一小內侍垂首快步跑來,到王福來耳邊低語幾聲,王福來面容正了正,卑謙恭謹的向外迎去。
來的是現今最受聖寵的昭儀武氏。
王福來作為李治身旁頗能揣摩上意的內宦,自然不敢得罪武昭儀,侍奉起來,竟比皇後王氏更用心幾分。
武昭儀漏液前來,身上披着一襲月白披風,着素衣,發髻不飾簪釵,素淨清冷。王福來頗覺眼前一亮,武昭儀慣來張揚,自入宮來,從未見過她這般素面朝天,只是這樣的打扮,倒是應今日之景。
王福來不及多想,快步上前低聲道:“昭儀來了便好,庶人李氏就在裏面,還請昭儀速去速回,老奴在外恭候。”
武昭儀點了點頭,朱唇輕啓:“勞中官久候。”
王福來連道不敢,在前引路。
武昭儀在殿前停下了腳步,除下披風交給了侍婢,自理衣襟,推門走了進去。剛一進去,沉重的殿門便在身後合起,發出沉悶的碰響。武昭儀擡眼看了看四周,殿中十分空闊,四周帷帳遮掩,府中如此境地,也無人用心打理,頗顯出潦倒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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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昭儀在門前略站了站,便朝着一個方向走去,穿過幾重帷帳,便見有一女子,靜坐在坐榻上,聞得聲響,也不過略擡了擡眸,眼中清冷,卻難掩眉目間與生俱來的高傲。
武昭儀抿了抿唇,如以往一般,低下身去福了福:“見過殿下。”
這下,那孤冷的女子笑了,笑得極是譏諷:“這哪有什麽殿下?昭儀莫不是入錯了門?還是專來戲弄于我。”
武昭儀并未在意她的話語,自在她對面坐下了,淡淡的道:“不過一道诏書爾,天下人眼中,殿下已非殿下,在我看來,你與昔日,別無二樣。”
她語氣淡淡的,高陽定定的凝視她片刻,終是展顏一笑,低聲仿若自語一般道:“你說的是,不過一道诏書。”可就是這一道诏書,将她逐出家門,貶為庶人!事到如今,高陽也不後悔,只深銜長孫無忌無恥,房遺直房遺愛這兩蠢東西給人做了踏腳石猶不自知。她本無反意,無愧李氏,倒是九郎,吳王兄無辜冤屈,他竟能不管不問的下诏賜死,不知夜半夢醒是否還能睡得着。
武昭儀知她心氣難平,任誰到了這樣局面都難心平氣和,她也不在意,她在宮中布置了一番,将陛下哄去了蕭淑妃處,又買通宮門兩名禦林,悄悄遞話給王福來,另外還要準備馬車行裝,一環套一環,十分不容易。以她的為人,如此風險又不能得利的事應當不會做才是,可不知怎麽,她就是想來見她最後一面,就是想讓她安安心心的去,無牽無挂。
武昭儀一雙柔媚的雙眸如春水一般,幾乎能将人溺死在裏面,她忍不住伸手,撫上高陽的臉頰,輕聲的,柔緩的,呢喃着:“你盡可放心,一個長孫無忌……我定讓他為你償命,等我幾年,我必恢複你公主之尊。”
高陽輕顫,眼中流露出茫然之色,平添一分極少在她身上見到的脆弱。
武昭儀心中漣漪波動,随即如刀絞一般的痛,她也覺察自己不妥,強忍着情緒波折,淡定的收回了手道:“只當還你當日在感業寺幫我。”
聽她這麽一說,高陽便釋然了,原來是來還她這一人情的,她點點頭,卻并未将她話放在心上,憑她與巴陵集數家之力尚且不能撼動長孫無忌,何況她一個根基不穩的小小昭儀?高陽笑了笑,十分之豁然,縱使她不以為武昭儀果真能做到她說的那些事,她仍覺頗為暖心。自她落魄,往日親朋都避之不及,朝中諸公不落井下石都是好的,更別提聲援。她即便不悔所為,卻也難免黯然,直到此時,至多一刻,她的人生便要到盡頭,武昭儀能來送她,她很高興。
高陽輕嘆了口氣道:“你能來,便足以令我銘記,只可惜而今我已不能許諾你什麽……”她笑語,話鋒一轉,又道:“你無須去尋長孫無忌的不是,榮極必衰,不過時日多寡罷了,理會他做什麽?”本身當日幫她,并不是要獲取什麽回報,只是二人投緣罷了,既如此,又何必折上她來之不易的局面?王皇後與蕭淑妃,哪個都不是好相與的,她左支右绌,想必不易。
武昭儀只笑,并不說話,她知道即便她說了,殿下也未必當真,可有什麽關系?總有一日,她會讓天下人一起見證,她是如何完成她今日的諾言。
城中更聲起,已到三更時分。門外有一陣焦躁的腳步聲,顯是外面的人等急了。
千言萬語尚且不及出口,亦開不了口,到了這最後一刻,武昭儀便更想平平靜靜的,有些話,說了不如不說,有些事,她無力辦到,只能當做此生遺憾。她深深凝睇高陽,那目光極力的掩飾着灼熱與痛意,只讓高陽以為,她果真是為回報感業寺的恩情而來。
武昭儀望着她,終究彎唇而笑,她本就生得媚極,這一笑,如美人帶淚,讓人驚豔不已,高陽本也是美人,只是這一回仍是晃了心神。
“今次一別……”武昭儀說到此處,頓了頓,不知如何說下去,倒是高陽淡然,只是心平氣和的點了點頭:“你去,只記得,抓緊了九郎,他為人糊塗,卻與大節無虧,耳根子也是軟了些,對你是有好處的。你只要抓緊了他,皇後與淑妃,不足畏懼。若有機會,告訴九郎,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這幾乎可算得上遺言了。她的遺言,只能說給她一個只見了幾面,說了幾回話的昭儀聽,武昭儀心下恻然不已,她道:“我記下了。”更多的,再不能成語。
二人相對颔首,就此別過。
武昭儀起身,剛走出兩步,身後忽傳來一陣疾呼:“阿武——”
武昭儀止步,卻未轉身,做側耳傾聽裝,高陽見此,倒是緩了緩,笑着道:“阿武,我願你如那當空日月,光輝永續。”
這樣緩緩道來的一句話,武昭儀聽在耳中了,她微微仰頭,眼角清晰可見一滴晶瑩的淚,她指尖顫抖着握緊,嘴唇動了動,終究什麽也沒說,大步走了出去。
門開啓,又合上。
高陽複又合了眼,有內侍端着一壺酒進來,這是一壺送別之酒,自此往後,這世上就再沒有高陽了,不知會有幾個人記得她。到底,還是不甘的吧。
內侍斟了盞酒,客客氣氣的端到她面前,她默然接過,沒有絲毫猶豫便仰頭飲盡了。不消片刻,腹中絞痛不已,高陽知道,這就是最後的辰光了,她閉了眼,短短數息間,無數畫面閃過,最後,停留在她腦海中的,是武昭儀那一雙如春水一般柔媚無比的雙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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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徽六年,高宗下诏稱:“王皇後、蕭淑妃謀行鸩毒,廢為庶人,母及兄弟,并除名,流嶺南。”
乙卯,百官上表,請立中宮,乃下诏以武氏為後。
又過四年,中書令許敬宗奉武後之命誣奏季方欲與長孫無忌構陷忠臣近戚,使權歸無忌,伺隙謀逆。
上暗中将此事說與武後,泣曰:“我家不幸,親戚屢有異志,往年高陽公主與驸馬房遺愛謀反,今舅舅複然,朕無顏見天下人。”
武後曰:“遺愛乳臭兒,與公主謀反,勢何所成?且就國舅一家之言,公主究竟如何,冤屈猶未可知。今無忌欲行竊國,非昔日之事可比,陛下危矣。”
高宗驚曰:“茲事若實,如之何?”
武後曰:“請收捕準法。”
高宗猶豫再三,終準。武後又命許敬宗屢進言,高宗深以為然,最後竟不問無忌,下诏削其太尉及封邑,以為揚州都督,于黔州安置。
武後猶不解恨,未幾,再令人奏無忌謀逆,又牽扯褚遂良、韓瑗等,高宗深以為忌,再貶無忌,如是者三,終令無忌自裁。
自此,長孫氏樹倒猢狲散。
再過一年,顯慶五年,蘇定方前後滅三國,生擒其主,高宗大悅,赦天下,武後趁此進言,請複昔日高陽公主,高宗嘆曰:“往年高陽公主與朕同氣。”默然許久,準之,追封高陽為合浦公主。
載初元年春,武氏以“曌”為名,取“日月當空”之意。隔年,武氏革唐命,改國號為周,改元天授,大赦天下,加尊號曰聖神皇帝。
及上晚年,常吟《如意娘》,婉兒有問,上笑而答曰:“此朕于感業寺所做。”婉兒愕然,遂以上與高宗情深意篤相賀。上淡笑不語,目光彌靜,神色悵然。
作者有話要說: 本來應該是白绫賜死的,考慮到殿下的美顏,還是鸩酒吧。
祝大家新年快樂。
請入坑,不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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