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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陽一不留心就說得有些多了,武妩媚一走,她自己木木地呆了片刻,反省,怎麽就說了這麽多,正如武媚娘所言“殿下何故提點于我?”,頗有些交淺言深的意味。高陽暗對自己道,必要再多些克制才好。
竹君進來,見高陽正出神,便輕聲道:“殿下,該安置了呢,您在病中,更該多歇歇。”白天探病的人多,幾乎就沒怎麽睡過。
高陽此時也頭昏腦漲的,不過是硬提着精神罷了。前頭皇帝以照顧公主不力為由,罰了安仁殿所有宦官宮婢一月俸銀,高陽想起這事,睡前對竹君道:“這幾日,都費心了,待我病愈,每人賞兩月俸銀,自我私庫中出。”
竹君一笑,應命而去。安仁殿中所有下人都知道,多出的一月俸銀,是安他們的心的,只要上下一心,忠心侍奉,公主不會棄他們不顧。
另一邊,武媚娘從千般尊嚴氣象的安仁殿出去,她仍舊是那個小小的正五品才人,被冷風一吹,腦子好像更為清明了。她是一個很會汲取外界知識與反思的人,一路行,一路思慮,未至房門就又領悟得深了一層。即便天降好運,忽然封她為妃,她能穩居麽?不行,她之才幹,遠不及他人,哪怕一時上去了,也會被擠兌下來,到時将會更慘。
殿下之言在理,她不能一味想着借力,也當謹修自身才是。只是怎麽修,又是一道難題。大臣有大臣的修法,皇帝有皇帝的修法,後妃有後妃的修法,所在之位不同,修法也不同。若是她早入宮十年,那便無需多想了,一心侍奉陛下便是,然而現在,卻有些晚了,宮中最小的殿下皇子明,生于四年前,之後陛下再無皇子皇女降生,而衆皇子之母,多是在妃位,這是巧合,還是陛下有意為之?
無子的嫔妃,餘生必凄涼。
再觀四妃,皆系出名門,生于貴胄,入侍之年彌久,她争不過,別說是現在一點根基也無,哪怕再過十年,她也争不過,其一,她弱于出身,其二她與陛下少于情分,其三,她無子可依恃,其四,武媚娘心中生起一絲寒意,正了正心神,繼續想下去,其四……陛下壽不可期!
前三點對四妃而言,便是公主口中所說的能夠牢牢緊握的依仗所在。而她,什麽都沒有。
那麽,她的優勢,又在何處?
武媚娘皺眉深思,房中之燭,經夜未熄。
這一邊武媚娘既迷茫又心生如石如鐵般的堅決,那一頭開導人的高陽卻因為皇帝橫加幹擾不開心了。
因她病了,這一整冬,皇帝都不肯放她亂走,芙蓉園還是她的,她愛借誰借誰,但晉王在芙蓉園置宴席,邀青年才俊來游玩,她不能去,她要好好養身子,好好的做皇帝的小暖爐。
高陽大為不滿,她的病早好了,但無法,皇帝特意召了她去說,聽聞她借了地方與晉王後,還威脅晉王,敢助十七娘私自出宮——她也不是沒做過這事——就在他行宴的時候派禦林去逐。晉王這沒骨氣的慫人馬上就蔫了,心負深深的愧疚,不敢看高陽。
高陽心煩死了,她知道,此次行宴,有房遺愛一席之地,偏偏陛下不讓她去。
前朝正忙得要命,為的又是那個“分封”,大臣們吵得翻了天,不止愛與皇帝唱反調的魏徵,連素來跟着皇帝走的長孫無忌都上本章,奏陳分封之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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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為古物,本有弊陋,否則,何以數百年棄之不用?聖上當慎思之,請撤此诏,毋行前人之歧路。”群臣如是道。
皇帝卻不肯,又無強援,簡直步履維艱。就是這樣的情況,他還專尋空找了高陽來告誡她,不許她出宮了。高陽如何不嘆息?
等晉王宴會開完,跑來跟她贊嘆芙蓉園之勝景,高陽哀嘆也無用了,只得退而求其次,問與宴諸人,哪一家的郎君尤為俊秀,哪一家的又擅武力,又有哪一家的文采飛揚。說着說着,不可避免就說到了房遺愛,他是屬于擅武力那一類的。
“這房遺愛可是房相之子?他們家教養很好,範陽盧氏名不虛傳。”高陽好奇地眨了眨眼,又盛贊房氏家教。
晉王回憶了一下那位年輕人,道:“他啊,房氏二公子,禮儀倒是頗識,也有些放誕,詩文似乎不大懂,會舞劍,想來來日也能有出彩處。”
高陽贊同,點點頭,很推崇房遺愛:“文治武功,能占二字,便不該賢遺鄉野,他出身也好,将來的前程,必不會差的。”
晉王聽得愣了愣,十七娘很少這般盛贊旁人啊,腦子一轉,還是個男兒,自想透太子與魏王相争着實痛苦了一陣後,晉王便學會思索了,很認真的猜測了一番,難道是十七娘欲招此人做驸馬?便大着膽子道:“十七娘,你怎麽忽然說起他來了?你認得這人麽?”
高陽泰然自若,落落大方道:“不認得,但與她們家的三娘說過一會兒話,聽她提起過。”
只是聽人提起?不像啊,晉王十分懷疑,但高陽的坦坦蕩蕩語氣又是如此的率直無可疑,讓晉王很看不懂。
看不懂就罷了,以後再說,這是晉王對不解之事素來的做法,撇開了房遺愛,對高陽笑道:“這一回是陛下不讓,再有下回,我一定帶你同往。”
高陽也沒硬要扯住房遺愛不放,那就太露于痕跡了,她笑道:“芙蓉園春景也是不錯,就到暮春時節再開一宴,如何?”
晉王稱好,開始憧憬那時的場景了:“投壺擊壤射覆不說,還可以再玩些別的?要有佳肴美酒,樂伎也不可少,之前聽聞長安城中有一新鮮玩意兒……”說到玩,他最擅此道,高陽便聽他說,一面興致勃勃地聽,一面好奇地提問。
這時候,房遺愛與杜子君應當已在眉來眼去了,上一世,房遺愛身邊小厮陰告主人秘事于她,驸馬與杜氏,青梅竹馬,差一點兒就成良緣。
高陽一直知道,上一世沒拿這個與房遺愛鬧騰是因她不在乎,這一回卻正好可以拿來做文章。高陽笑得有些陰,在她粉嫩玉肌的臉上偏生顯得可愛而狡猾,這一回我這皇室公主就橫隔你們這對野鴛鴦中間了,你們必要抓牢機會,好好的去把孽緣結起來。
等到快過完冬,朝堂上吵了許久的“分封之制”也有了結果,長孫無忌等一面上表固辭,一面還請長樂公主私下奏于聖上,不可倒行逆施,敗壞國之根本,皇帝終從之,下诏停止分封世襲。
不等高陽和晉王讨論出來哪一天再行宴,又請哪些人,皇帝突下诏,加封房玄齡為太子太師,不久又将皇十七女高陽公主賜婚房玄齡次子房遺愛。房玄齡立即上表推辭,皇帝不許,再上表,仍不許,至第三次固辭仍被打回,這件事便定了下來。皇帝好像鐵了心要加房氏榮耀。
高陽訝異,問晉王:“太子最近又怎麽了?”陛下作為好似非要加重房氏的分量,并借此來提高東宮的分量。
晉王無奈道:“太子欲建宮殿,被于志寧勸止了,太子惱羞成怒,于志寧便諷太子不能納谏,德不堪匹東宮之重任,太子暴怒,差點就要下令打于志寧了。”
高陽無語:“一所宮殿而已,不建就不建了,何必固執?”
晉王也很擔憂,在他看來,最好太子之位穩不可傾,一切維持現狀不變,他道:“哪兒是一所宮殿?是大郎覺得自己的威嚴受損,受制于人。”這是他從東宮內侍那裏聽來的,說太子大罵于志寧不将他放在眼中。
高陽更無言以對了,她知道于志寧喜歡進谏來獲取名聲,這與魏徵頗像,但不同的是魏徵之用心在于國,在于君,于志寧在于己。但萬萬沒想到他竟如此地擅于誇大,太子修宮殿,他就說酒池肉林,将太子比作纣王之流,承乾不生氣才怪!
“陛下怎麽說的?”
晉王回:“陛下說于志寧谏得好,不能讓東宮為小人環繞而不納良言,還讓大郎拜于志寧為東宮左庶子,固行進谏之責。”
高陽:“……”她目的達到了。見晉王有些擔憂,便道:“不是加房玄齡為太師了麽?阿爹還是很看重大郎的。”
“就怕大郎自己想不開啊!”晉王長長地嘆了口氣,鬧下去,以後就沒好日子過了,真是愁人。他很擔心大郎和四郎若是鬧得厲害了要他選一方怎麽辦,他又不懂朝事,到時該幫哪個?完全不知那兩位早已放棄他了。
“算了算了,說了就讓人平添憂愁,我們來做點高興的,嗯,再過兩三月就行了罷?上一回說到邀請的那些大家公子是不錯,但長安城又來了不少俊彥,擇一冒尖者邀了?”
高陽怏怏然:“你是主人,你做主就是。”
晉王不明所以:“剛剛不是還說的好好兒的,怎麽忽然就沒興致了?”
高陽擡眉望了他一眼:“阿爹把我許給房遺愛了,我還沒見過那人長得什麽樣。”
晉王恍然,略促狹道:“怎麽啊?擔心了?上一回,你說的時候還多有贊譽呢。放心!陛下所擇之人,必不差的!”
高陽似是羞澀又似不安道:“怎麽一樣?上一回不過平白聽人說有一兒郎翩翩風流,這次卻……”她不說下去了,适當的停下,轉開紅撲撲的臉蛋望向別處,眼中濕潤潤的,便如一個羞怯極了的小女孩說到未婚夫婿時的忐忑與惶然。
晉王心下一軟,看模樣,十七娘是喜歡房遺愛的,回想一下上一次見的房遺愛,嗯,好像不是個定得下心的人,要不要去跟陛下說一說,若能厚賜房遺愛,令其知曉恩出于公主,将來也能放老實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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