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晉安得知杜子君竟與高陽的未婚驸馬房遺愛有私,便下定決心要将此事鬧大,鬧得人盡皆知,十七才會沒臉。

這恰與高陽的想法不謀而合,若只一兩人知曉,萬一陛下為皇室顏面計,将她草草下嫁了怎麽辦?陛下雖是她父親,平素也甚疼愛她,但他更是一個立志為明君的皇帝,對父親,可依恃他的心軟,對君上,便絕不能有半點僥幸。既然晉安想見她哭,那就借她手鬧出去。

晉安自以為拿住了一件大利器,前兩日還聽聞十七對這驸馬極上心,乃至為他學得閨秀起來了,晉安就更不肯放過了,至于鬧出來後杜子君會如何,房杜兩家是否會受牽累,又同她有什麽關系?她只要自己快活就行了。

走出設宴的小園,杜子君在外等她,芙蓉園頗大,車轎都有停置處,二人一道上了晉安的車駕,又将二人的婢女都趕出車,杜子君惶惶然:“這可如何是好,你說是跟着高陽公主的婢子才到了那處的?那賤婢可是知道了?”

晉安安慰:“怎會?若是知曉,她當立即禀了十七才是,十七若是知道,哪還會這般沒事人似的,”她頓了頓,仿佛想起了極有意思的事,帶着抹譏諷的笑意:“十七,甚是歡喜房驸馬呢。”

杜子君聽前半句還覺有力,心中那根繃得緊緊的弦略有些松了下來,聽到後半,便覺酸得要命,就如喝了一整壇酸醋,倒是理智仍在,言不由衷:“高陽殿下不知就好,總不能為我,誤了房郎前程。”

晉安嘲笑:“事到如今你還為你那好房郎着想?他是皇家驸馬,前途差不了,你呢?十餘年青梅竹馬,一朝他選為皇家婿,你就忍淚作別,只當前塵了卻?”

杜子君一聽,淚就含了滿目,要滴不滴的甚是惹人憐惜:“不然還能如何?能争麽?房相屢上本章推辭,聖上都不肯收回成命,诏書都下了!”

晉安仿佛感同身受,義憤填膺道:“你也別哭哭啼啼的,哭有什麽用?皇家又如何?皇家也不是人人都是十七那般專愛搶別人的東西的,皇家也要講道理,房相的本章上可沒有你與房郎情同意合這一條!”

杜子君驚愕:“你是說?”

晉安放緩了語氣,語重心長道:“你聽我說,長孫皇後故去已多年,阿爹卻既不扶正妃妾,又不擇淑女正位中宮,便可知阿爹心中仍舊念着長孫皇後。陛下是我生父,我最知其為人,最是重情重義,若是知曉你與房郎的事,還哪會橫插一腳?縱使陛下不是重情重義的人,但為名聲,又豈會做出奪臣女之夫為婿的事來?”

杜子君緩緩的點頭,覺得很有道理。

晉安見已有效果,再接再厲:“可見這事也不是無轉圜的,若能上陳天聽,說不定,還能請聖上為你們賜婚。”

杜子君略有心動,可轉念一想,高陽公主和遺愛的事,已定了啊,不由急了,哭道:“來不及了,他們,他們都已定下了!”

晉安有點煩躁了,她還沒這般耐心地哄過誰,但一想到高陽那張永遠都帶着高傲的面容會破碎,會撕心裂肺,會痛苦的伏地痛哭,她又充滿了耐心,滿不在乎道:“定了又如何?這事我家事,并非國事,兩兒女定下姻緣,又沒成親,解除了不就行了?”

杜子君仍舊含着淚,說來容易做着難,怎麽解除?尋常官宦人家訂了親的都難說解就解,更何況,這還是皇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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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安就用她催眠一般的語氣,以杜子君的立場,方方面面都為她思考,嘆了口氣,道:“還未成婚,十七就為房郎讨了個加封,想來往後也是如此,今日一個加封,明日一個進爵,長此以往,房郎之所有皆依附公主而來,他在同僚面前還擡得起頭麽?他在十七面前還能大聲說句話麽?可憐本也是偉丈夫,偏生命途不濟,只能做那懦夫,你不心疼?”

當然心疼,杜子君一想到房遺愛在高陽面前大氣都不敢出,說句話都要看公主臉色,頓時痛徹心扉。她跟遺愛,本該是神仙眷侶,鹣鲽情深,可恨高陽公主橫亘之間,不能相守倒也罷了,還要害得遺愛不能擡頭做人,這如何能忍?杜子君的面容漸染上了無法動搖的堅決。

晉安觀察她的神色變換,心道,成了。

晉安耐着性子,以看高陽笑話為動力,終于說服了杜子君,高陽依約領着晉陽捉了許多五彩缤紛的蝴蝶,直到快要入夜,才帶着愉快不舍的心情回宮。

回到宮中,見了皇帝,皇帝還打趣了一句:“可見過遺愛了?”他們已定婚約,照世俗,這樣說一說也是無妨的,哪怕見一見面也是可以。

高陽仍舊做嬌羞狀。接下去數月,每遇有人來打趣,她都如此這般,讓所有人都知曉,高陽公主對房氏次子甚為心悅。畢竟不是由心而發,這嬌羞狀做得她自己都快裝不下去了,甚是煎熬,只盼晉安動作快一些,乃至恨不得晉安有什麽難處也盡管來問她,她可以幫忙,多個人多條出路啊。

奈何晉安手腳慢,高陽自己這邊也沒觀察到可推波助瀾的時機,為免被人打趣,只得少出門,于是宮中便有傳言,妃子公主們都交相笑言,高陽公主在潛心繡嫁妝了。

繡嫁妝,高陽可不會,她不善女紅針黹,只會簡單的縫紉,連刺繡都刺得不大好,曾繡了個鴛鴦,不巧讓皇帝看到了,非說是只長脖子的肥鵝,可見這水準實在是拿不出手,她平日至多也就編個如意結了。即便要做戲,也不致如此拼命,高陽窩在宮中未多行走,很是看了幾部文史。

這日,她在書房,聞得宮婢通禀武才人來了。高陽擱筆,令請進來。

武媚娘來得次數少了,卻并未徹底斷了,她仍舊常來,帶些新鮮的瓜果花朵,似乎是上一回那一番相對高陽的身份而言稱得上促膝而談的話語的作用,武媚娘對高陽更添了一份親厚,少了一些拘束和不自在。

武媚娘被引入門來,向公主見過禮,她便漫步到窗前的高幾前,将手中那捧花澤豔麗的“姚黃”替換了玉瓶中已開敗了的,擺出一個別出心裁的好看樣式來。

美人弄花,這一幕頗為賞心悅目,高陽纖手撐着臉側,就這麽看着,不多久,武媚娘擺弄完了,便回過身來就近擇一坐榻跪坐下。

高陽伸手道:“才人離我近些。”

武媚娘出于條件反射,便将自己的手放置到了她的掌心,順便還将高陽的手反握,往她身邊靠了兩個位次。

二人的手懸空交疊,這對高陽是個陌生而新奇的感受,武媚娘比她年長,自然手也比她的大一些,明明是她托着她,手上柔軟的觸感偏又讓她覺得她其實是被包容了。這與她和兕子雙手交握的感覺全然不同,好似,一個是她引領,一個是她被引領。

高陽有點不習慣這種被人引領的感覺,她抽回了手,置于案上,這動作有些突兀,讓武媚娘摸不着頭腦,她的手心忽然就空了,再看案上,殿下玲珑小巧的雙手水嫩白皙,圓潤粉嫩的指甲仿佛還透着水澤。玉手纖纖說的就是這樣一幅如畫般的美景了吧?武媚娘心下嘆息,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若是能夠放肆,她真想将殿下的手據于懷中時時觀賞。

高陽被她的目光看的不自在,這回是真正的臉紅了,如桃花映面,還有一點發燙,她別過頭,輕咳了一聲,武媚娘忙回神,殿下再如何親切,她都不能忘了各自的身份,武媚娘找話來打破這讓人心癢的寂靜:“殿下是在讀史?”

說完這話,她又被高陽粉嫩的面容給吸引了,高陽哪能無所察覺?帶點氣惱的嗔了她一眼,武媚娘呼吸一滞,胸口猛然間滾燙起來,連同心尖都在發顫,即便第一回被陛下召幸,她都不曾有過現在這樣的異樣而美妙的動心。

越嗔她她還越呆了,高陽“不得已”,只得答話:“讀史使人明理,才人……”說到一半,高陽發現武媚娘還在出神,根本就沒聽她說話,不由生氣,阿武竟然敢不好好聽她說話,還一直盯着她看!公主的脾氣可不是誰都消受的起的,往日人人說她嬌蠻,也不是花架子而已!高陽提高了聲音,美目圓嗔:“才人!”

武媚娘被驚醒了,小美人目含嗔怒的望着她,她結巴了:“殿、殿下,我,我……”好半天找到自己的心智,然後說了一句讓她後悔多日的話:“你說什麽?”

高陽深吸了口氣,笑容中帶上危險的氣息:“你今日是做什麽來了?心不在焉的在想什麽?”

武媚娘當然知道自己在想什麽,正因為知道她更結巴了:“我,我……”越發顯得高陽說的心不在焉不是口說無憑。

高陽擺手:“才人既然心不在我這,即便身留在這也是無用的,你走吧。”

武媚娘:“……”

沒給她多猶豫的機會,高陽便繼續道:“竹君,送客。”

這下是真的留不得了。

自入門,到出門,統共不過一漏刻,武媚娘出了那恢弘而富麗的宮殿,看不到讓她心跳異樣的美人,她覺得酸酸的,好不容易來一趟,又要有多日見不到殿下了。

這也是武媚娘第一次見識高陽的幹脆,或者說決絕,雖是件小事,由小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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