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阿武被趕走了,高陽重新提筆,又覺得從前看着津津有味、頗受啓發的書冊滿是乏味,看看硯池中的墨也快幹了,高陽又擱下了筆。

竹君奇怪,不是剛剛還挺精神的?試探道:“婢子來為殿下磨墨罷?”

高陽搖了下頭:“今日不想動筆墨了。”

“不如出去走走?”身為公主身邊最有身份的宮婢,竹君不但要為公主辦事,收拾瑣碎,還兼着逗公主開心,不讓她無趣的使命。

高陽道:“不去,遇上了個人,又要說遺愛,我都懶得搭理他們了。”

竹君不由好笑:“殿下喜歡驸馬,他們要說就由他們說去,只是不知陛下定的婚期在那一日?嗯,納采、問名、納吉……六禮下來少說也要大半年呢,得準備起來,也免得到時忙手忙腳的。”

說得高陽更沒心情了,房遺愛那事,她誰都沒說,有點煩躁,又忍着:“這些自有專人打點,陛下之意不可度,我只等着便是,總不會讓我吃虧的。”

竹君深以為然,她家殿下是絕不會吃虧的。高陽站起身,腿坐得有點麻了,竹君忙扶了她的手,在室中走了幾圈,走到窗前,玉瓶中那叢阿武帶來的名作“姚黃”的紅牡丹娉婷袅袅。

綠豔閑且靜,紅衣淺複深。高陽輕撫其中一瓣,花色鮮亮,觸覺飽滿,她收回手,問:“阿武最喜歡什麽花兒?”

竹君想了想:“武才人給殿下送的什麽都有,但她自己最愛的,應當是牡丹。”

高陽驚訝:“我都不曾聞說,你從何處得知的?”

竹君道:“有一回,在禦花園中見到才人為殿下精心選花,她在一叢盛放的紅牡丹前駐足良久,婢子見了,便上前問好,才人與婢子嘆息,”她學着武媚娘的語氣,“我家西河,衆香精舍,下有牡丹,其之特異,尤為魂牽夢繞。”

高陽默然半晌,面上有了惱意,一跺腳:“洛陽牡丹盛于長安,等下回去洛陽……”語意不絕,其意昭然。

竹君頓悟,原來殿下坐立不安的,是因把武才人趕走了。作為善解人意的近身侍婢,她出主意:“婢子去請才人回來罷?”

高陽馬上反對:“才不要!”剛趕人走又請人回來,太沒面子了。

于是竹君就說了回公道話:“殿下常戲弄才人,才人皆是好脾氣,從未有怨言,今日不過略走了會兒神,就被殿下趕出去,還不讓請回來,真是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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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陽不滿:“我何時戲弄她了?”

竹君道:“回回都是。”

高陽糾正她:“這是我看阿武喜人,愛不釋手。”目含威脅地望着竹君,大有你敢反駁試試的意味。竹君明智地改變原來要說的話,言不由衷道:“正是。”

高陽奇怪:“你和她什麽時候這樣要好了?阿武賄賂你們了?”

竹君沒好氣:“才人入宮有四年,家裏帶的銀錢必是花銷完了,才人俸米能有多少?恐怕也是緊巴巴的過的,就是有點餘錢,也是換了好物來獻與殿下,哪有給婢子們的道理。”

的确是這個情形,高陽對下面人收了誰的東西大致是知道的,竹君對她從無隐瞞,在這事上更是如此。那就更不對了。宰相門前七品官,并不是沒有道理的,見識得多,又受人巴結,眼界就高起來了。她安仁殿諸人個個眼高于頂,平時與妃妾打交道多有客氣之語,是拘着禮數,偏對武才人,以竹君為首衆婢,似乎都心甘情願的與她交好。

高陽就說:“你們對阿武倒是親近。不過她是才人,陛下嫔禦,莫要失禮了。”

竹君很明白:“豈有失禮之處?婢子們并不敢與才人多說笑,”她頓了頓,又道:“不知怎麽,婢子看才人,總覺她非久居人下之輩。”

高陽聽了,不由好笑:“你當算命呢?”

竹君卻正色起來,認真又嚴肅:“不是這樣說的,殿下生來貴胄,無需看人臉色,婢子們卻要懂得察言觀色,看人總有一兩分準頭。”

高陽仍舊不信,竹君才多大,見過的人才多少?就有幾分“準頭”了?

竹君見公主不相信,不由着急了:“不止婢子這般以為,榮譽也是這樣看的,榮譽還說,與才人交好有益無害,縱使看走了眼,也不過多陪幾個笑臉罷了,總不虧的。”擡出了年長的榮譽來表示自己所言非虛。

高陽一笑而過。

竹君看公主的樣子,也不知她是信了還是沒信。

主仆這番對話翻入生活的巨浪中,不多久就淹沒不見了。高陽在宮裏悶得很,倒是晉王又給她帶來了一個消息——魏王跟房遺愛走得近起來了!

“黏糊要命,幾要同吃同住了!到底是你娶驸馬還是他娶驸馬!這般做法,不懼人言恥笑麽?!”晉王語氣又急又氣,這事他還沒處說,只能來跟高陽抱怨,從上一回一起赴魏王宴的景象來看,高陽應該是什麽都明白的。晉王回憶那日的情形,隐約記得十七娘比他通曉事理得多,且她又誰都不應,是中立的。

晉王覺得,高陽這裏是安全的。他就來抱怨了。

高陽驚悚了一下,她差點以為四郎看上房遺愛要跟她搶了,她家兄弟好像不缺這樣的事,大郎那裏就有一個太常樂人,美姿容,善歌舞,大郎多有寵幸,號曰稱心。

等看到晉王那氣急敗壞的神情,才發現自己想偏差了(如果是她想的那個樣子,應該是難以啓齒才對),咳嗽了一聲,道:“沒事的,日後便是一家人了,與家人走得近些,有什麽呢?”

晉王給她糊弄住了,遲疑道:“是這樣麽?”

高陽道:“不然呢?遺愛有兄長,他是次子,不能承爵,稍有艱難,四郎好心攜他一程而已,你也是,将來也別忘了提攜遺愛。”

是這樣!白生氣了。晉王笑起來,目露暧昧道:“你這就為他拉幫手了?不是,你怎麽不臉紅呢?往日不是總嬌羞?現在臉紅也沒有了?”

高陽:我心累裝不出來了行不行?口中正色道:“我都定給他了,還嬌羞什麽?往後一起過日子才是正經,孰輕孰重,我有論斷。”

這一次的對話又被晉王轉給了皇帝聽,晉王也實在是閑,又沒上朝又沒成親還不愛讀書,大事不肯擔恐受責,小事又嫌麻實則他也不通庶務,一天到晚瞎混。

皇帝聽了就很高興,誇高陽踏實明理,正好房玄齡觐見,皇帝便道:“卿家與朕這親是結對了。”

房玄齡什麽都不知道,迷迷糊糊就跟着稱是,心裏其實很愁,二郎這小東西近日神色惶惶,似乎有點不對頭。

兒女是債,皇帝和房玄齡深有體會,皇帝子女衆多,縱有魏王吳王臨川高陽晉陽這樣乖巧聽話的,也有太子這樣慢慢學壞不懂父親苦心的,還有齊王這樣似乎學不好了的壞孩子,皇帝把吳王長史權萬紀調去給齊王做長史,權萬紀素有正直之名,希望他能夠匡扶齊王,谏其錯處。

相比皇帝,房玄齡更愁,他家長子和次子手足情不佳,長子遺直深銜次子遺愛,防着他,遺愛又眼饞嫡長子可襲爵這一條,怪長兄擋在他前奪了他的好處。三子遺則倒是安分,可又□□分了,無過人處。房玄齡自己有經天緯地之才,遇到這樣的子孫,也真是沒辦法,兒子無大才倒還無妨,他之大功,只要不犯大錯,陛下看在他的份上也會多加照拂,再全家一心,好好培養孫子們,總有能頂事的,可兄弟若不齊心,家業何來興旺?

現在次子要尚公主,還是高陽公主,據說高陽公主深荷聖寵,又有城府,遺愛有了這樣一個妻子,身份也貴重了,恐怕心也要跟着大,房玄齡不得不在皇帝面前先提一提,免得皇帝支持他的女兒女婿,把房家弄得亂糟糟的:“臣子遺愛,才華人品皆不過中平,得陛下青眼,臣全家拜伏聖恩。”

皇帝笑道:“卿家太過歉了,遺愛是個好孩子,十七娘也是,他們必會将日子好好過起來的。”

房玄齡又道:“自古便有嫡庶長幼之禮法,長子無大過便不當廢,臣家爵位只有一個,為宗族計,長幼之序便不能亂,公主身份貴重……”

皇帝果斷道:“公主深明大義,必不亂卿家規矩。朕,也不會縱容禮法敗壞!”在這種大事上,皇帝是不會動搖更改的。

房玄齡放心了。

沒過多久,皇帝幸洛陽,留皇太子監國,百官随行,皇子皇女們也一并前往。

武媚娘位低不得同行,但這回徐婕妤有幸上了随駕名單。高陽派人來的時候,武媚娘就在幫徐婕妤收拾行裝。

見安仁殿來人,她就見色忘友了,放下東西跟徐婕妤叮囑一番,去了安仁殿。

高陽找她也沒什麽事,陛下一去洛陽,不知幾時回來,她們得有些日子不見面,就欲道個別。其實是聽竹君那一說,也覺得自己發脾氣太過了,阿武又許久沒來,高陽該軟便軟,主動低頭。

上一回“不歡而散”,武媚娘不敢輕易登高陽之門,等到覺得抵不住心中的想念,很想要見一見,不想聽說了公主心悅房驸馬的事來,她就又歇下了心思。

不多時,安仁殿就在眼前了,這一條路武媚娘走得熟的不能再熟了,哪怕閉着眼,她也能摸過來。

走入門,高陽已在堂前等她了,見她一來,就笑得很殷切:“才人叫我好等。”

說起來也有些日子不見了,武媚娘遠遠的注視那道華服明媚的身影,殿下好像又長大了,身量高挑,容貌昳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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