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東宮。
漆黑的夜晚,小校場讓四面的火把照得亮如白晝。校場之上喊殺聲震動天地,數對穿着突厥服飾的衛兵持刀對打,口中吶喊不斷。
太子神色興奮而瘋狂,親自擂鼓,一面沖着校場大聲喊着:“殺啊!你們快殺!”
底下的厮殺頓時更為激烈。
東宮位于甘露殿之東,相距甚近,東宮西側宮牆去大內不過二十餘步耳,此處響動驚天動地,皇帝自無不知的。
他正坐于殿中,忽聽外面有吵鬧吶喊之聲,披着外衣到外面去看,在甘露殿高高的露臺上,無需細辨便知那聲音是東宮傳來的。
皇帝沉下了臉,極是不悅,“嗯,”他沉吟了一聲,看了邊上的宦官一眼,不耐道:“去個人,看看太子又在做什麽!”
宦官低垂着頭,連忙小跑着出去。
皇帝往東宮方向又瞥了一眼,攏了攏衣領,緩緩的踱步入殿。
走進內室,只見有一女子站在那裏四下張望,皇帝皺了下眉,高聲道:“你是何人?”
那女子似是被驚到了,忙跪下,伏地回道:“妾為才人武媚。”武媚娘被侍奉侍寝的宦官送至殿中,卻不見了皇帝,正四處尋找,忽聽身後有一道低沉的人聲,她不由受驚。
皇帝在腦海中搜尋了一圈,想起來這武媚是何人,他威嚴的緩步過去,沉聲道:“你擡起頭來。”
武媚娘依言擡首。
“嗯,”皇帝居高臨下,看了她一會兒,“你這雙眼睛,倒是一層不變的固執堅毅。”
武媚娘不知這是褒獎或貶斥,心內緊張,俯首謝恩:“謝陛下賜言。”
皇帝笑了一下,意味不明,讓人越發心驚:“仍愛故弄玄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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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媚娘提着心,不知如何接口,小心地思考着,正欲開口,便聽門外來報,去東宮查看的宦官回來了。
皇帝丢下武媚,轉過身,道:“速報來。”
宦官不敢有所隐瞞,一五一十的說了個清楚:“太子殿下令人演武作樂,演武者皆着突厥衣飾,太子親自擂鼓,參與其中。”
本是如實禀報,皇帝聽罷,卻陡生不悅:“你是暗指太子昏聩,演武作樂了?!”
宦官一聽,腿就軟了,趴到地上,連連磕頭:“小的不敢,小的,小的只是如實禀報,不敢有一絲虛假!”
皇帝不肯再聽:“我最恨有人陰告太子之過!”高聲道:“來人!将他拖下去,杖斃!”
宦官瞬間便癱軟如泥,顫着聲絕望地求饒,不過一聲,就被進來的侍衛捂上嘴拖了出去。
皇帝冷冷地看着,一雙幽深冷酷的眼中毫無感情,待殿門合上,他又回過身來,見武媚娘仍跪着,冷哼了一聲道:“你還跪着做什麽?還不來替朕寬衣!”
武媚娘腦海中還回放着适才那宦官被拖出去時不斷掙紮的身子與口中絕望的嗚咽,聞得這話,忙要起身,腿卻被吓得軟了一下,險些跌倒,她忙站直了身,上前為皇帝寬衣。
殿中昏暗,武媚娘為剛才的那一幕所驚,還有些顫抖,一不留神,替皇帝去冠的時候,勾到皇帝的一撮頭發,皇帝登時大怒,武媚娘心中一片空白,只想到剛才那分明無一句過錯的宦官,下意識地便伏地請罪。
皇帝本就在氣頭,狠狠的怒斥道:“如此愚鈍,怎配為天子嫔禦!”預感他下一句便是冷冷的“杖斃”,武媚娘大急,為自保,沖口而出:“妾愚鈍不堪,不配為嫔禦,只求陛下勿将妾驅逐,為奴為婢,只要得侍君王,武媚感沐天恩!”
“哦?”皇帝似乎發現了更有意思的事,不辨喜怒地沉聲道,“當真願為奴為婢只為在我身邊?”
“絕無二話!”武媚娘力求讓話語聽起來擲地有聲。
皇帝便笑了,手握衆生命運的君王,如玩弄一只卑微的蝼蟻一般,饒有興味道:“那便将你降做甘露殿的宮婢,天子一言九鼎,你永世都是一個奴婢!”
武媚娘這才感覺到那噬人的殺意離去,逃過一劫,卑微地謝恩,退了出去。
隔日,高陽奉召來陪皇帝用飯,便見武媚娘身着宮婢的衣飾,在旁侍奉,她心中咯噔了一聲,面上卻無半點異色,笑盈盈地與皇帝請安:“兒請阿爹大安。”
皇帝見到她很高興:“十七娘來了,快坐,兕子同九郎去了苑囿,過會兒她也來。”
“那九郎呢?許久不見他了。”高陽随着皇帝話家常。
皇帝笑了笑:“我讓他多讀點書。宮外的府邸已建成了,你的也是,尋個晴好的日子,可去玩游一番,也看看有什麽不中意的,趁早令人去改。”他有些遺憾,原本建好府邸,下一步就該成親了,可惜了,眼拙。
高陽只當不知,開心的道:“兒謝過阿爹。”
皇帝笑。
武媚娘上前來為公主奉茶,高陽看了她一眼,與看任何一個宮婢無半絲不同,繼續同皇帝閑話:“上回見到四郎,他似乎又雄壯偉岸了。”
魏王是皇帝鐘愛的兒子,說起他,皇帝神色都柔和了許多:“你也這麽說?可見他當真是又胖了,肥壯之人行走費力,我看着很不忍心,不如将武德殿賜給四郎,讓他住到宮裏來,你看如何?”
高陽笑意收斂,想了想,斟酌道:“這本是阿爹愛惜之舉,只是,大臣們怕不答應。”
皇帝略有不悅:“我愛惜兒女,他們有什麽好多話的?他們難道就沒有自己的兒女?就不能以己及人?”自己把這事定了下來。
高陽便也不勸了,又說到其他地方。
臨近午時,晉陽回來了,見到高陽也在,很高興的跑過去。
用過了午飯,皇帝便要去午寝,二人告退。晉陽邀高陽去她的房裏,高陽婉拒:“我有旁的事,下回再來。”
晉陽便不多問了,只堅持與她約定了“下回”的日期。
高陽走出一射之地,停了下來。不一會兒,甘露殿的內宦郭義便小跑了來,這兩年,郭義憑他的機靈與高陽厚賜的金錢從殿外灑掃的小內宦升入殿中服侍了。
“公主大安。”郭義跪下與高陽見了個大禮。高陽道:“起來說話。”
郭義起身,哈着腰:“多謝殿下,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甘露殿那新來的宮婢是怎麽回事?”
郭義也不知原因,道:“那原是武才人,本該昨夜侍寝的,不知怎麽惹怒了大家,大家将她貶做宮婢。”
高陽皺了下眉,問:“昨夜可有異況?”
郭義對昨夜心有餘悸,臉上的血色都退了不少,連聲道:“有,有。”不等高陽再發問,他便一五一十地說了:“昨夜更深之時,東宮鼓樂大作,間或夾雜了喊殺聲,大家命人去看……”那死去的宦官也是與他們一道當差的,平日裏常有往來,不過一會兒,一個活生生的人便被打得血淋淋的斷了氣,郭義等人怕得很,打定了主意往後事關皇太子,能避則避。
高陽便估計着阿武是撞到陛下的餘怒了,具體情形還要尋機當面說上回話才好。
由于有前世的經驗,高陽并不擔憂阿武會遇不測,只是這回重新親歷,她的心便多了許多牽挂,恐阿武驟然卑微,為下所欺。
被她牽挂着的武媚娘同樣也想着她,今日在甘露殿相遇,她真不知是什麽滋味,又見公主當她為不相幹之人,她心下雖苦澀,也知這般是最好的,聖上多疑,能少一事是一事,她一婢子,先前也不過區區一才人,如何解釋是怎麽得公主纡尊降貴結識的呢?
武媚娘竭力行本分,侍奉皇帝起居,皇帝亦只當她宮婢相待。
如此相安。
大興殿,群臣早朝,武媚娘為宮婢,初次見識皇帝早朝的盛況,大臣們手持象牙笏,恭敬觐見。
武媚娘侍立高臺之上,心內緊張忐忑,然而初見這樣的情形不知怎麽竟又有些壓抑的興奮與不知從何而來的渴望。
殿上,魏徵上疏谏皇帝:“陛下愛魏王,令移居武德。此殿居東宮之西,向者海陵嘗居之,時人不以為可;而今雖事易時移,臣亦恐魏王之心,不敢安歇也。”海陵即是高祖三子元吉,追封為海陵王。
魏王聞言暗惱,恨魏徵又誤他,擡頭見皇帝有被說動的跡象,心下一動,出列贊同魏徵:“兒臣請回府居住。”
武德殿臨近東宮,從前是海陵王的居所,元吉于此與建成謀,成今上之大患。這麽一說,似乎的确不合宜,皇帝一想是自己輕率了,納了魏徵的谏言,遣魏王回府居住。又心疼将魏王置于此地,想到先前谏議大夫褚遂良上疏稱魏王月給逾越太子的事,便道:“魏王招士著書,大開館舍,其用度大漲也在情理之中,為與太子區處,便撤太子用度之上限,內庫任其取用。”
大臣們已駁了皇帝一回,不敢再駁第二回,皆附議。皇帝以退為進,又為魏王謀得了更大的好處,使其廣延時俊,門庭如市之時無需為金錢所制。
這樣的議政于武媚娘是很新鮮的,是過去從未有過的一個嶄新的天地,她聽得饒有趣味,不知不覺中竟揣摩起皇帝說的話來,皇帝如何言語,大臣如何應對,大臣若有辯駁,皇帝又當如何判斷。
太子聽聞此事,嫉恨非常,私謂杜荷道:“陛下不知泰觊觎我之位久矣?”很懷疑皇帝是不是有心廢他,現在就是在為魏王鋪路。
杜荷,杜如晦次子,杜子君叔父,時為城陽公主驸馬,為太子所親昵。杜荷勸太子:“且忍,忍得登大寶那日,魏王為殿下階下囚。”
太子恨極:“只恐等不到那日。”
杜荷不語。
以後,太子因無用度之限,越發揮霍無度。左庶子張玄素又上書勸太子。太子深恨之,大罵張玄素,以致人盡皆知。
沒過幾天,張玄素在上朝的路上被人擊殺。一時之間,滿朝皆驚。
晉王私下說給高陽,很有忌憚:“太子殿下真是心狠。”張玄素教過太子,有半師之誼,又是陛下讓他勸谏太子的,太子竟然讓人殺了他,這樣一個沒有德行的儲君,連晉王這樣膽小不争的人都擔心若有一日,太子登基,是否會善待他這個做兄弟。
高陽不語,心道,哪兒是太子狠心,分明是魏王的陰謀。魏王等這個讓太子盡失人心的機會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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