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殿中一片寂靜,靜到能聽見各自的心跳。

十二盞銅枝油燈經過帷幕的風一吹,微微晃動。武媚娘站的不遠,看着高臺之上那對坐的父女,掌心滿是滑膩的冷汗。她在為高陽緊張。

高陽不知武媚娘在為她着急得手心出汗,她貫注了全部的精力應對,極力平息自己戰戰兢兢的心跳。晉安坐反,她身邊的人一個都跑不了,必要審問,到時,免不了牽出來她收買晉安身邊的宮人的事來。便想趁此先坦白。高陽想得明白,一件事風評如何,端看起先如何圓,圓的好了,便是造反,也是為了蒼生黎庶,圓不好,忠君愛國也是犯上作亂。

高陽有意借她知曉那酒有古怪引出她對晉安身邊的人做了手腳,不想陛下的動作遠比她想的要快,他已知道了。

想坦白從寬是不行了,就必得另想法子,他們都吃過晉安的虧,最好,便是激起陛下與她一起同仇敵忾。

高陽直視皇帝那雙古井一般波瀾無驚的雙眸,慢慢的道:“十中一二。”

武媚娘緊張地看了眼皇帝,琢磨皇帝此時究竟是如何想的,若她是皇帝,面對此番境況,又該如何處置,極力地試圖從中辨析出自己能為高陽做什麽。她的目光挪到高陽身上,意外發覺此時沉穩有度,舉措不驚的公主,同她往日所見的全然不同。她所見的公主總不正經,愛占她口上的便宜,端的是平易近人,而眼前,縱使眼角眉梢都內斂,卻掩不住骨子中的千般尊貴萬般矜持,那一身華貴的廣袖長裾,非皇親不得僭越佩戴的美玉金飾,卻不是它們使公主高人一等,而是因公主,它們才高不可攀。武媚娘略有些失神,随即又被皇帝透着不悅的低聲嗓音驚醒,重又提心吊膽起來。

皇帝曲指扣了扣矮幾,道:“說說罷,所做為何?”

高陽鎮定回道:“不過自保爾,省得她要不利于我,我卻束手無策。”頓了頓,又嚴肅的添上一句,“我不與她為惡,也不能坐以待斃。”

說到坐以待斃,皇帝便默了一下,似笑非笑:“這麽說來,你還挺有理的了?”

高陽風姿優雅地傾身施了一禮:“兒問心無愧。”一派風光霁月,光明磊落。

皇帝哼了一聲,似乎是消氣了點。他兒女衆多,看好的就這麽幾個,高陽一直是最省心的,從無前科。早前有長孫皇後,後宮諸事從不需他來費心,長孫皇後之後,皇帝看誰都及不上,不配後位,便一直使中宮空懸,直至如今,果鬧出事來。自上回房遺愛之事,皇帝便覺晉安此人,志大才疏,記仇不記恩,為人十分陰險歹毒。他同高陽一樣,一聽說晉安要設宴請罪,便直覺其中必有貓膩,立即令人去查探,不需一日便前前後後探了個幹淨。晉安身邊的人被高陽收買了的,有些話也不敢跟高陽說,主子造反,他們為奴婢的也是要沒命的,但皇第一問,他們便毫無保留的都說了,以求獲取寬赦。

皇帝已不願去回想當聽聞一力培養,傾注了他全部心血的長子要造反時那種失望之極的感覺,撇開高陽收買晉安身邊人的事,問道:“東宮事,你知多少?”

既收買了晉安身邊的人,縱是想裝作不知都不行,高陽毫不遲疑,道:“東宮之事,兒只猜出一二,以為太過匪夷所思,又因無憑證,不敢亂說。況且,宴上,兒已示警。”說明了知而不報的原因,并且宴上那杯酒,她已出面讓他不要喝了。

皇帝陰沉了臉,身子往後仰了仰,道:“你這示警也太晚了些,我的人都已去東宮繳械拿人了。”

高陽适時恭維了她爹:“聖天子英明神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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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一點也不高興,若當真英明,怎會接二連三的有人反?李佑也就罷了,本就桀骜不馴,不與他貼心,可太子不同,他自問從未虧待過承乾,幾次三番的當衆言明絕不廢太子,東宮的幕僚他個個過問,太子的屬臣他妥善安置,更是親自詢問課業,不敢有一絲不盡心。如此嘔心瀝血,怎麽就到此番境地了……

自知此事,便日思夜想,越想越頹喪,心痛難忍,皇帝撐着布置,與東宮對抗,力求不費一兵一卒便拿下,眼下太子幽禁,晉安賜死并廢為庶人,可算能安歇一下。

至于高陽,皇帝擡了擡眼,他并不以為女子厲害一些有什麽不好,只要無虧大節,謹守禮法,便無不妥了,就如皇後那樣,當初建成和元吉與他争鋒相對,步步緊逼,是皇後在宮裏為他周旋,取得喘息之機,而登基之後,他多次暴怒欲殺诤臣,也是皇後,苦苦相勸,讓他免于惡名。太子行止不端,漸失人心,魏徵卻仍舊下死力保太子,哪怕纏綿病榻都唯恐東宮不穩,強撐着出任太子太師,恐怕不止因為東宮正統,還是為償皇後當年的救命之恩罷。可惜可惜,白費了皇後的一番苦心了。

皇帝嘆了口氣,揮手道:“你退下吧。”

說罷往後一歪,靠在憑幾上不欲再言,高陽施了一禮,起身告退。

走至殿中,身後忽傳來皇帝低沉的聲音,在殿中回響:“你平素看得明白,知道可為不可為,休要讓朕失望,也莫讓晉安成為你的前車之鑒。”

高陽略略一頓,回過身來,伏地稽首:“兒謹領嚴訓。”

“天色已晚,路難行,武媚,你送公主回去。”說完這話,皇帝翻了個身,背對着前殿,不再說話了。

高陽還在苦思皇帝說的每一句話,眼下似乎是圓過去了,但不知日後是否會舊事重提,陛下顯然心不在焉,武媚娘走到她身邊扶她起身她都未注意。

走到殿外,只見角落有一白淨的小宦官張頭張腦,一看公主出來了,大大舒了口氣,小跑着上前,匆匆行了個禮,道:“小的是十八娘身邊的人,在此恭候殿下。”

高陽看了看他,認出他果是兕子的人,便道:“何事?”

“十八娘命小的看過殿下安好,再去回禀,殿下可有話要小的帶去?”

高陽彎了彎唇,有了點笑意,也不說多,只道:“我明日去看她。”

小宦官又施了一禮,急急地走了。

高陽側頭見武媚娘跟在她身後半步遠的地方,原本她是有話要同媚娘說的,同晉王相關的那件,拖了好一陣了,眼下正是個好機會,經今夜這一場,她又暫沒心思說了,便道:“阿武就此止步吧。”

聽她如此說話,武媚娘心頭一梗,嘴上輕柔地道:“陛下有令,送殿下回宮,殿下莫讓婢子為難。”

高陽便點了下頭,自在前面走着。武媚娘也未出聲打擾,一行人一路默默無聲。直到安仁殿前,高陽止步,同武媚娘道:“想必你也知,這些日子不太平,你自保重。”

武媚娘認真的颔首,猶豫了片刻,見高陽欲走,忙拉住了她的衣袖,高陽低頭看她細白的手,武媚娘便頓時被蟄到了一般,立即松了開去,此時也不适宜長談,她壓低聲音,簡潔明了地問道:“可需我為你傳遞消息?”

高陽皺了下眉,很是不悅道:“不必,你顧好自己就好!”

武媚娘顯出一絲不解來,她知道那郭義就是公主的人,為的就是探聽甘露殿的動靜,因恐為人所覺,公主甚少動用郭義為她做什麽,分外謹慎小心。現在她主動提出願意做她的人,怎麽她反倒不高興了?

這一晚的小心應對讓高陽十分疲憊,迫不及待的想入內睡一覺,她拖着疲憊的身體,竭力将話說明白,以免武媚娘自作主張:“禁洩禁中私語,你為陛下身邊的人,更該謹言慎行,以免為人脅迫。”皇帝又不是死的,能容忍洩露他話語的人近身侍候麽?皇帝的精明沒人比高陽更清楚了,就如今夜,她看似已逃過一劫,但陛下必不會只聽一面之詞,定會再從他處核實,幸而她素來小心,早做好了準備。

她這一說,武媚娘就明白了,本也不是多蠢的人,在皇帝身邊看了許久,她也修煉出一定的道行了,高陽若應了,她有辦法神不知鬼不覺的傳遞消息,高陽若不應……

武媚娘眼神愈加柔和,在這月色清幽的夜晚,便如洛河的水一般,籠罩在高陽的周身,腦海中緊繃的弦都舒緩開來。

她們已有半年未坐在一處好好說話了。高陽不由軟下心來,也不表現地急切欲走,轉過身來,好好地聽武媚娘說話。

月下,二人相對而立。武媚娘本想問一問,不願讓她傳遞消息,是為她安危着想,還是怕給自己惹禍端,然而一看到高陽那一雙特別清澈沉靜的眼眸,她又将話咽了回去,似乎,問了也不會有什麽結果。往日她明示暗示數次,公主皆以為玩笑,從未放到心上過。

武媚娘恨她不舍,愛她不得,只能也裝作不知了,低聲道:“既如此,我依殿下之言便是。”

她今年已有二十了,許多人在這個年紀早已為人、妻,為人母,她困于宮禁之中,做着天子身邊的婢子,不論心性或其他,都已不是初初入宮之時,那個一無所知的武才人。武媚娘露出一個包容又體貼的笑容,伸手輕撫高陽的臉龐。這樣的動作于她們各自的地位而言是僭越的,但從她們的交情來說,高陽十分眷戀這種同樣柔軟細膩的*相觸的感覺。

高陽笑了笑,握住她撫摸着自己臉龐的那只手:“今日不宜耽擱,待東宮之事了了,我有一好事要說與你。”

在這樣好的夜色中,摒開一切閑雜,武媚娘的心也不可思議的柔軟起來,乃至還有一些酸疼,她也輕笑起來,垂下眼睑,輕聲道:“那麽,我便靜候殿下佳音。”

接下去數月,後宮前朝皆處于動蕩不安之中,東宮造反是人贓俱獲的,已辯無可辨,不同于齊王造反時,皇帝毫不猶豫的賜死削宗籍,輪到李承乾,皇帝不忍他就此喪命,盡力保下了他的性命,流放黔州。

至于漢王元昌,驸馬杜荷,尚書侯君集等同謀諸人,皆誅殺,禍及宗族。杜荷的兄長受到牽連,削官流放,杜子君因已出嫁,倒沒被牽連,但她嫁到房家便為公婆姑嫂不喜,如今連娘家都倒了,日子更加不好過起來,房遺愛則是仍舊在家賦閑,出仕無望。

其他東宮賢達未涉事者都辟入朝廷為官,不予追究。

李承乾的事一了,儲位之争便拉開了帷幕。

仿佛沉睡了多年一下子驚醒一般,前朝後宮都在熱烈的讨論這一件事。皇帝也從承乾的事中走脫出來,潛心想着新儲。縱觀諸王,魏王泰一枝獨秀,皇帝也頗看好他,然而以長孫無忌為首的幾位大臣卻力薦晉王治為儲。

有這兩位嫡皇子在前,其他皇子毫無競争力,新儲便要在這二人之中産生。

高陽近日常去看望城陽公主,驸馬杜荷伏誅之後,皇帝便将城陽公主接回了宮裏,令人好生照看。城陽公主因驸馬的事,一直情緒低落,高陽礙于情面,常同人一起去坐坐。

這日她從城陽公主那裏出來,剛一踏入安仁殿,榮譽便迎上來,低聲道:“九郎來了。”如 果 喜 歡 G L 百 合 小 說 , 歡 迎 加 群 4 5 7 9 3 4 9 26 ( 非 作 者 群)

高陽挑了下眉,快步走了進去。晉王惶恐不安的坐在殿中,臉色蒼白,掩在長袖下的手似乎還在顫抖。高陽皺了皺眉,示意殿中服侍的宮人都退下。

晉王這才發現高陽回來了,他猛然跳起來,撲到高陽跟前,睜着眼,因太過緊張害怕而大力喘着氣,道:“十七娘,這一回你一定要幫我。”

高陽不習慣與人太過靠近,拂開他的手,鎮靜地道:“勿急,慢慢道來。”

晉王搖了搖頭,因害怕而雙眼通紅,磕磕絆絆的道:“我怎能不急,一個不好,我身家性命都要交代了!”說罷,焦躁地在殿中來回的走,眼角含了淚,眉心緊緊地皺起來。

上一世因承乾的事,有一些波及到房家,她忙亂于房家的種種危機,并沒有多注意易儲的事,也不知怎麽九郎就成了太子。此時見他如此着急上火,她也不安起來,只是高陽習慣不将情緒表現在臉上,愈是緊張的時刻,她便愈是鎮定。

高陽疊膝坐下,晉王白着臉,走了幾圈,撲倒她的面前,幾乎要哭出來,顫抖着嘴唇道:“你快幫我想想,陛下殺了五郎十三娘,流放了大郎,輪到我,必也不會手軟的,我不要死,我還,我還沒活夠。”

高陽看着他,冷冷道:“急有什麽用。”

晉王見他如此,猛地打了個顫。

“将話與我說明白了,究竟出了什麽事!”

晉王一抹眼角,顫着聲道:“四郎,四郎說,我與庶人元昌牽連甚深,已有人告知陛下,四郎,四郎說,陛下得知,要将我法辦,我不知如何是好,若是陛下當真……”他一把按住高陽的兩臂,道:“我并沒有攪入大郎的事中,我素膽小,只是與漢王府七郎往來密切了一些,說的也都是玩樂的事,從未涉及朝政……”

高陽的手臂讓他的手勁抓得痛,竭力忍着沒有再次拂開他,深深的皺起眉頭來,低頭與晉王那閃爍不安茫然無措的雙眸對視,疑惑的問了一遍:“四郎?”

“是,都是四郎告訴我的。”晉王道。

高陽點了下頭,立即就有了一個萬無一失的主意:“你現在速去兩儀殿,此刻大臣們都在,你去與阿爹哭訴,無需添油加醋,只将适才同我說的話再說一遍。”

“再,再說一遍?”晉王有些不确定。

高陽篤定地道:“是,陛下心中自有明鏡,不會冤枉你的。”

晉王咽了咽口水,仿佛下了一個天大的決心一般,颔首道:“好。若是此劫得過,将來你有什麽事,我必不推脫!”

高陽看着他這強作大膽鎮定的模樣,不禁好笑,道:“你只要記得欠我一次,将來答應我一件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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