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高陽不興奮了,蔫下來。竹君奇怪道:“殿下怎麽又不高興了呢?”

高陽擡眼瞄了瞄她,嘆息道:“你不明白的,宴無好宴啊。”

竹君掩嘴而笑。

高陽挺鄭重地對待這次宴會,一面令人擇衣袍,一面去收集各項消息。晉安禁足那半年,她宮裏能收買的宦官宮婢都被收買了,晉安之所為雖不說無所遁形,也差不多了。

婢子如此回報:“晉安殿下近日常往東宮,每去喜動顏色,回來時而目光閃亮,時而坐立難安。”

高陽特意去跟晉安碰了個面,晉安整個人都仿佛壓抑着一股情緒,等到時機成熟就會爆發一般。這哪像她所說的要道歉呢?

做戲都不知做全套。

至行宴當日,高陽一襲紅衣,盛裝出席,與宴者有宮中諸妃,有年幼未受封的皇子公主,婕妤徐氏因其賢得聖寵,也得以出席。場面十分熱鬧。

殿中燭火通明,衆人言笑晏晏,高陽見過皇帝,見過諸位妃子,又對晉安道:“今日你是主家,本以為會在你宮中,不想竟在阿爹這裏。”

晉安溫柔順從,眉目低垂,很有改過自新的模樣:“這裏樣樣俱全,阿爹疼我,不忍我操勞。”

高陽笑着聽完,看了眼皇帝,發現皇帝既沒有愛惹禍的女兒改過自新的欣慰,也沒有與女兒親昵的慈愛,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眸漆黑的看不懂情緒,嘴角倒是噙了笑。高陽就明白了,沖着晉安笑了笑,坐到晉陽的身邊。

晉陽見她過來,側身低語道:“阿爹似乎有些不對呢。”她是皇帝親自撫養的,很敏銳的就發現皇帝情緒不對。

高陽點點頭,與她道:“別聲張,”又看了看她身邊最小的二十一娘新城公主,道:“若有亂,你看好二十一娘,別吓着她。”新城公主時年七歲,也是長孫皇後所出,長得與晉陽小時候特別像,粉嫩可愛,只是性子有些沉靜,還有些固執。

晉陽神色沉了沉,伸手握住新城的小手,随即又滿含醋意道:“現在十七娘最關心的不是我了。”

高陽好笑地望着她,無奈又縱容:“你看好二十一娘,我看好你,這樣可好?”

晉陽就特別滿足的笑起來,笑意甜美溫柔,還透着一點小狡黠,高陽對她總是特別寵溺的,見她高興,便也笑了起來。身邊有婢子來添飲品,高陽回頭,卻見是武媚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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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媚娘執壺彎身,目光輕柔地望了高陽一眼,并不說話,手腳利落地做完了事,便退至一旁。高陽也回望了她,眼中倒無什麽特別。

二人看似毫無交集,但一旁密切關注高陽的晉陽發現了不對。

若是當真無交集,十七娘便不會看那宮女,一眼都不會,即便無意瞟見,也不當在她身上停留。晉陽回首,恰好觸到武媚娘望向這邊。

武媚娘略心驚,立即挂上一個讨好的笑,與任何一個宮婢都無不同,仿佛她的目光只是恰好掃到這邊,而非刻意相望。

晉陽到底單純,和在皇帝身邊浸淫許久的武媚娘在心智上有一定的差距,見此便只當自己多疑了。但晉陽覺得應當不會看錯的,又去瞧高陽,高陽面上無一絲波瀾,見她看過來,還輕聲勸她勿飲酒。

晉陽便疑惑地想,難道真是她看錯了?但她分明瞧見十七娘多看了那宮婢一眼啊。

既然行宴,就少不得絲竹歌舞來助興,晉安安排的妥貼,絲竹并非靡靡之音,歌舞亦高雅。宴上酒食也是精心烹制,衆人都很歡樂。

高陽有心要看晉安難受,晉安難受了,她就高興,便越過她,起身舉杯,為皇帝上壽,諸皇子公主皆随之,很有高陽率諸皇子公主向皇帝上壽的氣勢。

皇帝笑而納之,又給衆人賜食。

晉安果斷被氣到了,今日她做主家,便該由她來主領,退一步說,即便她不是主家,但她年長,長幼有序!還有,公主随之也就罷了,皇子何時竟也聽高陽的了。高陽得意,她就氣悶,她一氣悶,高陽就更得意了。

高陽以前不跟晉安計較,是因晉安掀不起風浪,眼下又要跟她鬧,是因給自己逗樂,也是她随着年紀增長,稍能掀起風浪了。高陽不會讓敵人日益變強,必須在晉安出嫁之前便讓她永無翻身之日。

晉安氣悶歸氣悶,卻也沉住了氣,面上依舊挂笑,過了今日,誰都要讨好她,而十七娘,必要她跪在她的腳下求饒!晉安笑意越發的甜。

到時機差不多,晉安上前,令人捧上她備下的酒來,在殿中跪下,殿中衆人皆靜默了下來,望向她。晉安朝皇帝做出真心誠意悔改的模樣:“兒不孝,讓阿爹幾番勞心,今幡然醒悟,回顧往昔,羞憤難當,也知負阿爹苦心良多。往後,兒必不混賬了,請阿爹飲下此盞,原諒兒往昔的不孝。”

皇帝笑着點了點多,頗多欣慰:“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聽他這般說,韋貴妃方笑着接口:“哪家父母不盼兒女好的?公主能改過,陛下是最高興的,怎會不原諒?”

說得晉安心底真的生出了羞憤,不因過往做的混賬事,而是她在衆人面前卑微的跪着求皇帝的原諒,真是平生大恥,幸好,今日也是她雪恥的日子。晉安決定做得更誠心一些,低首伏地,高舉酒盞:“請阿爹飲下兒的酒。”

皇帝揮手,身旁的宦官便去端了上來。

這酒必然有問題。高陽眼睛一眨都不眨的随着酒盞移動,宴上膳食飲品都是有專人打理的,陛下所食也是有專人試毒,并無下藥的餘地,唯一可做手腳的,便是這盞經晉安之手呈上的酒。

那邊皇帝接過了酒杯,放到了唇邊,擡頭欲飲,晉安提着心,成敗在此一舉了。高陽心驚,她本以為陛下知情,但……心念一轉,高陽起身驚呼:“陛下請住。”

這一打岔,皇帝便停了下來,唇上幹燥,還未碰到,望向高陽,笑問:“我兒何出驚呼之語?”

滿殿的目光都聚在高陽的身上,晉安尤其尖銳——只差一點!

高陽平複了一下心跳,笑着平靜道:“那酒,還未試毒。”

晉安心一緊,睜大了眼瞪着高陽,驚叫:“十七娘這是何意!是疑心我加害陛下麽!”

高陽認真的看向她,真摯道:“陛下萬乘之尊,凡事小心些總是沒錯的。”

晉安心虛,極力做出憤慨之色:“我還能謀害生父麽!十七娘之語太過傷人了!”

高陽揚起下颚,輕蔑道:“試一下又不費事,你怕什麽?”

晉安握緊雙拳,還欲再說,高陽又打斷她:“還是十三娘心虛了?”她一直都注意着座上皇帝的神色,也正是如此,她的心才一點點定下來。

晉陽輕撫新城的後背,示意她莫怕,口中聲援高陽:“無事是最好的,也不是說非要試出什麽,不過謹慎一些。”又堵了晉安一回。

這時若再看不出那酒有古怪,便是傻子了,這殿中便沒有一個不是人精,誰都不敢輕易開口。

晉安一面心慌不已,一面絞盡腦汁,欲出這困境,然而,已無需她再說什麽,皇帝放下了那酒盞,掃視殿中,最後将目光定格在晉安的身上,不緊不慢地道:“這酒,事定之後,便賜給你了。”他知道,之所以作勢欲飲,不過是給了晉安最後一個機會,做父親的總不忍心當真開口殺親子,哪怕是早已厭棄的。

事到如今,還有什麽不明白的?晉安已知自己慘敗,殿外禦林腳步一致地跑進來,拿下晉安,退了下去。

高陽一言不發的坐下,案下輕輕撫慰晉陽,晉陽回了她一個放心的眼神。

皇帝不再說話,往憑幾上一靠,只閉目。殿中一片寂靜。

直到半夜,蠟燭又換過了三回,長孫無忌快步入內,跪地禀道:“情勢已控,東宮諸人皆已拿下了。”

皇帝一點頭,聲音無悲無喜:“知道了,卿退下。”

長孫無忌退了出去。

皇帝目視殿上衆人,笑了笑,十分陰森,指着案上的酒盞,道:“這裏頭放了□□。”

即便有所預料,高陽也不禁顫了顫。

皇帝垂下眼,毫無感情的道:“拿去給她灌下。晉安公主逐出宗籍,廢為庶人。”

衆人都忍不住發顫,低垂着頭,一個字都不敢說。

皇帝哼笑,揮手道:“都自去歇着吧。”頓了頓,又道:“十七娘留一留。”

衆人按尊卑秩序退了出去,人小的皇子公主則由乳母抱着,整齊劃一,半點多餘的聲響都沒有發出。

高陽仍坐在坐上,待殿中的人都走光了,她方站起身來,疊膝跪坐到皇帝的面前。

皇帝見她不慌不忙,很沉得住氣,便道:“你知道那酒有古怪?”

高陽回道:“兒猜疑的。”

“為何?”

“十三娘本不是肯醒悟之人。”

皇帝驟然發怒:“她已不是我家的人!”

高陽一愣,心底發寒,口中吐出了一個新的稱呼:“是,李庶人。”

“又為何先前不說?”

“兒與她同為陛下之女,且無證據,不敢擅出聲。”不說,是因怕皇帝不信。

皇帝道:“那後面又為何說了呢?”

“恐阿爹受損。”

皇帝點點頭,一雙冰冷的眼睛如一座千年古井,無波無瀾,卻讓人莫名的心底生寒:“你很聰明,往日便見你是透徹的,不想竟如此觀察入微,洞察人心——庶人李氏身邊的婢子你收買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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