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那日所品嘗的困獸之苦才是将将開始。

氣血不暢便是她往後數日的寫照。

自那日,阿武便常往她這裏來,并非句句提及太子,卻總在不經意間便流露出她對太子的愛慕,仿佛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又像是同她分享這令人面紅心跳的秘密。

誰要同你分享!毋來說與我好麽?高陽焦躁得很,偏生阿武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把她的心思摸得準準的,每每她心生不悅,阿武便極其信任地望着她,輕輕柔柔的說一句:“這些我只能同殿下說了,旁人,我并不敢提及,殿下莫嫌我聒噪。”将她克的死死的。

高陽不能怪罪于武媚娘,便遷怒太子。太子忙着學習治國理政,太師太傅們俱很盡心,尤其房玄齡,生怕又教出一個廢太子來,挖空了心思想将自己畢生所學授給治。太子原就生性憊懶,率意任情,這日子過的苦不堪言。

好不容易偷閑,來問高陽,美人那裏進展如何了。高陽說:“美人姓武,陛下賜號武媚,便是六年前,以其美豔名動長安的那個。”

太子到底學了點城府了,很想笑又極力忍耐正色,生生将一張俊臉憋得通紅之中略帶扭曲,還自以為很嚴肅的說:“她之美,由骨而生,非俗色可比。”

一看就知道這貨心又癢了,高陽瞥了他一眼,淡淡的“嗯”了一聲,再不張口。太子焦急不已,怎麽看高陽暗示她快說,高陽都不搭腔,只得自己問:“那把玉墜給她了麽?她可應了?”

高陽頓時不知從哪生出一腔怒氣,既不願看太子得逞後的得意嘴臉,又不想阿武那麽快就跟了太子,便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太子道:“沒,阿武貞烈,不肯答應,我說了許多回,費勁不少,總算有一丁點松動了。”

太子頓時心癢難耐,他倒是看出高陽并不高興了,只以為是嫌武媚太過清高,忙安慰道:“但凡美人總是有些脾氣的……”

高陽扭身,作勢不願聽,太子忙轉到她面前,拱手作揖:“十七娘,十七娘,且再使一使力,我承你大恩了。”

如此殷切,倒顯得他們兩個郎情妾意似的,高陽滿腔酸意無處發洩,也不想逗太子了,挑眉道:“我為你辛苦一回,你倒是要如何答謝?”

肯說話就好了,太子緩過顏色,直起身,道:“将先前那玉佩與你如何?”

那玉佩是陛下所賜,價值□□,高陽道:“再添上前幾日青州刺史敬上的那幅晉人顧恺之所做的《洛神賦圖》!”

“不行,那是傳世名作,我答應了蕭良娣今夜同賞。”太子不答應,見高陽冷笑着看他,只得擺了擺手,肉疼不已的道:“好了,給你給你。”

傳世名畫便這般落到高陽手中。得了兩件稀世珍寶,又能讓太子肉疼,高陽略略展顏,開心一點了。開心一點了的高陽便想要同阿武分贓,奈何阿武是個宮婢,身藏太多寶物并非好事,而且她也發覺自己心中并不是很想将太子的東西轉贈給阿武,只得自己的庫房中搜羅了些寶貝出來,劃到另一邊,重新造冊登記,算是她暫替武媚娘保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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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回宮後,武媚娘便不能總來安仁殿了。高陽半覺失落——無人陪她談天說笑了呢,旁人都沒有阿武風趣溫柔,半又覺松了口氣,阿武說及太子時粉面含羞的模樣略礙眼。

高陽覺得自己委實是奇怪,阿武傾心太子有什麽不好?該是高興才是。但她偏偏就有一股憤懑難言的情緒在胸口壓抑着。她知絕不是因阿武先侍陛下,今後又要侍新君而來的鄙薄輕視,她家就沒少過這樣的事,陛下後宮三千,其中有一楊氏,本是巢剌王(李元吉,李世民同母親弟)之妻,巢剌王死後,納入後宮,隆寵超常,已生有一子。有此先例,還有什麽好忌諱的。

再者,她自覺心胸頗寬廣(稍微得罪一下她,若還有利用價值,她還是可以忍一忍的,若是沒有或得罪太過,呵呵,大家懂的),不拘流言,随性而為,平素也多是及時行樂,斷不可能因阿武對太子心生愛慕就輕視她。

如此,她倒是為甚總是不悅?高陽百思不得其解,總不會是……記得上一世,陛下初賜婚,她不識遺愛為人,密令九郎為她探訪的時候,仿佛是有過一瞬間相似的情懷。

可,遺愛是男兒,阿武是女郎,二者本不相同,又如何比較?

高陽頗為不解。

從庫房出來,她手中便多了一副棋子。這副棋子也有來歷,乃是晉人謝安之物,她六歲初學博弈,八歲小有所成,陛下嘉獎她刻苦勤奮,把這副棋子賜給了她。

高陽坐到窗下,擺開棋局,手執揪玉琢成的棋子,正欲自己下一局來靜靜心,阿武便來了。

高陽的表情頓時就糾結了,好像是高興的,然而嘴角還未完全翹起,又垂下抿起,帶着點驚恐的意味,好半晌才磨磨蹭蹭的起身出迎。

竹君在一旁看的直樂。

武媚娘這些日子所為,俱是為了點醒殿下,她慢慢的算計進展,倘或太快,沒讓殿下看明白就白費心思了,也要注意分寸,要是太過,反惹殿下厭煩就不美了,真可謂舉步維艱,一絲一縷都經深思熟慮。

“阿武怎麽來了?”高陽已經把自己的表情修正得口角含笑,風姿絕佳,接到武媚娘便回身往裏走,二人在窗下對坐,中間隔着還未及收起的棋局。

武媚娘見到棋局,頓時眼前一亮,回道:“今日輪休,想到殿下,便來看看——殿下是在下棋?”

高陽托着下巴,道:“自家玩着,可要來一局?”

“正合我意。”武媚娘笑應。她入宮前也是官人家的小娘子,琴棋書畫亦是樣樣精通,尤其是弈術,曾下過一番功夫深入的。只是有些年份沒碰棋子了,想必已生疏。

宮婢點了靜心凝神的香來,高陽屏退衆人,房中只餘她們。

一招一式地擺開陣仗,格局分明,初初一看,就知二人于博弈之道,都頗有造詣。武媚娘初時手生,慢慢的便漸入佳境,由棋觀人,她先松後緊,起始時潛心布局,乃至狠得下心舍去半壁江山,待她做得局一成,便是八方響應,步步緊逼,招式刁鑽狠辣,陰招亟出,只求一個勝。

高陽應對不暇。

棋逢對手,人生快事,二人酣暢淋漓一戰,最後武媚娘輸三子,因她起始的時候慢了點,且技巧也不如高陽高明。

二人不約而同的一起木了木,好半天,還是武媚娘先開的口:“下回再來過。”并非輸不起,而是,與殿下有相同的愛好真是太好了,據說志同道合者更能心靈相同。

高陽也覺得痛快,想要再尋機會下一場,正欲開口答應,窗外光線忽然暗了下來。

剛剛還陽光燦爛,怎地忽然變天?要落雨了麽?庭院外忽然傳來一陣驚慌失措的嚷嚷——天狗食日了!

是日蝕!

高陽與武媚娘面面相觑,都從對方的臉上看到驚惶。天狗食日,是上天警示!高陽咽咽口水,呼吸都不敢大聲,天越來越暗,仿佛一張大旗遮蔽日月,将整片大地籠罩,人力之渺小,由此可見。

宮人的驚叫不斷灌入耳,高陽欲起身主持大局,卻不覺腿軟,根本沒力氣動。身旁有一雙手臂伸來,及時地将她攏到懷裏,還拍拍她的後背,口中溫柔的低喃:“不怕不怕……”

武媚娘自己也怕,倒是更鎮定一些,雖然她自己的手也在發抖,還是第一時間便到高陽的身邊去。

高陽好不容易鎮定了一些,依靠着武媚娘,她比武媚娘幼五歲,身量小,恰好被溫暖柔軟的懷抱包圍,很有安全感。她反握住武媚娘的手,慌張的換了兩聲:“阿武,阿武。”

天更暗了!武媚娘一面提心吊膽地望向窗外,一面語調輕軟地極力安撫殿下:“我在。”

“你莫怕。”高陽又緊了緊手。兩人都在怕,卻都安慰對方莫怕。

“嗯。”武媚娘胡亂的答應,仍舊是惶惶然。

天已完全黑下來,宮人們都自避禍去了。高陽越發害怕,回身摟住武媚娘的脖子,把腦袋蹭在媚娘的鎖骨裏,她呼出的濕氣就在她豐盈飽滿的胸脯,武媚娘渾身都覺得酸軟酥麻起來,呼吸一顫,幾乎都要忘了天狗食日,上天示警的事了。

“阿武?怎麽還不天亮?”高陽渾然不覺,沉浸在恐懼之中,弱弱的問。

武媚娘看看四周,溫和的回道:“就快了。”

果然,不多久,天又漸漸亮起了,陽光重新普照大地。高陽漸漸放松了緊繃的軀體,猛然發覺自己現在的姿勢竟是如此的柔弱!連忙從武媚娘懷裏出來,通紅着臉龐,低身整理衣裝發飾,武媚娘的臉比她更紅,胸口那裏都泛起了好看粉嫩的顏色,渾身都有一種被輕薄了的羞恥感,借着低頭幫忙整理裙擺,深深呼了好幾口氣來平複那種酥酥麻麻的心情。

整理完了,二人都不大自在,想到日蝕剛過,公主定有諸多事要忙,她也要快回甘露殿,武媚娘道:“我明日再來看望殿下。”

“嗯,嗯。”高陽眼神兒四處亂飛,就是不看阿武,胡亂地應了兩聲。

武媚娘彎唇而笑,深深地望了眼高陽,起身辭去。

日蝕之後,高陽顧不上處置私下逃竄的宮人,只稍稍整理一下,便往甘露殿去。

到甘露殿,晉陽已在皇帝身邊。高陽匆匆見過禮,關切地詢問了陛下是否安好,欲召太醫。皇帝倒是鎮定,拒絕了召太醫的建議,道:“吾無礙,十七娘寬心。”

高陽露出了一個微笑:“那便好,陛下安泰,天下之福。”她說這話的時候,努力把目光放的筆直,不讓餘光瞄到皇帝身邊侍立的武媚娘,武媚娘如何看不出,偏偏頑心大起,等高陽終究忍不住,朝她看過來的時候,沖她眨了眨眼,甜甜一笑。

高陽頓時覺得整顆心都被火燙着了,滾燙滾燙,連同臉上都是熱的發燙。

晉陽奇道:“十七娘,你怎麽了?”

高陽便如做壞事被人捉了個正着一般:“嗯?沒怎麽?有些熱。”

武媚娘頓時忍俊不禁。

過了一會兒,太子也匆忙趕來,再過一會兒妃妾們或遣人問陛下安好,或親自來看,高陽趁此辭出,走到殿門口,終于忍不住又回頭,武媚娘也正看着她,仿佛是一種默契,她知道她在看她,她也知道她會回頭。高陽覺得她的心跳太過劇烈,劇烈到心都要從胸腔中跳出來了。

等日蝕的影響一過,武媚娘再遇輪休,興沖沖地去安仁殿時,便得到一個公主住到芙蓉園去了的消息。

無需多說,顯然便是為避她而去。武媚娘不由無語凝噎,一腔熱情化作滿腹心事:就殿下這樣,縱使她當真被她輕薄,也找不着人讨要說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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