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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在忙碌,高陽想着一幅畫少了些,縱是稀世珍寶,也沒道理讓賓客一晚上就盯着一幅畫看的,于是,她想到上回在皇帝那裏看到的顧恺之的另一樣巨著《女史箴圖》,不如借來用一用,順便也讓陛下知曉太子同她要做什麽,以免他老人家以為兒女們瞞着他聯合起來在外面搞東搞西。

高陽便入宮去了,為避免遇上武媚娘,她還特意算了日子,趁着武媚娘輪休的時候去的。

可謂殚精竭慮。

高陽生于宮廷長于宮廷,甘露殿中行走也是平常,無半點拘束。請了殿前中官通報以後,高陽便從容入內,如閑庭漫步一般,安閑适意。

皇帝就喜歡從容淡定的人,見高陽從外入內,笑呵呵道:“我兒好風采。”可以重新指婚了,上回那件荒唐事大家應該都忘得差不多了罷。

高陽見過禮,将來意說了一遍:“只一幅畫,未免太過寒酸。”

皇帝頓時忘了指婚的事,讓人去取了畫來,一面還略心疼的道:“這可是孤本。”

高陽暗笑道:“兒會好生照看的,宴後必完璧歸趙。”

過不了多久,畫就拿來了,放在一個長長的錦盒中,盒內墊了軟軟的襯布,珍惜非常。皇帝命人将畫展開,他今日無事,便先同女兒品論一回。

高陽在書畫上下了不小功夫,譬如字,她寫的只能算比平常人好,比不得大家,但她卻很會鑒賞,本事精到随便取一幅名家字畫來,遮去落款,她一眼就能看出出自誰手,是原本還是摹本,若是原本,優點何在,若是摹本,何處不足,她都說得不止精妙且有獨到見解。

品鑒書畫這樣的高雅事,同內行論道才有滋味。皇帝興致上來,說完了顧恺之又拐到王羲之。世人皆知陛下最愛王右軍的行書,高陽自是投其所好,皇帝愈發興起,到後面,高呼:“筆來!”

當場臨摹了一幅王羲之的《快雪時晴貼》,讓高陽來品鑒,高陽不能違心,中肯的道:“字形結構,其氣外洩。”皇帝所書,太過霸道了。

皇帝就有點不高興了:“怎麽會有外洩之氣?他們都說好,就你說不好。”左看右看,自己寫的很不錯。

高陽搖了搖頭,指出皇帝幾個寫的不好的地方以示所言不虛:“這裏,這裏,張牙舞爪。”又總結:“王右軍少時學于衛夫人,衛夫人書如插花舞女,低昂美容。”小時學的,對他長大以後的作品影響深遠,“陛下卻不然,陛下少時未研習書法,稍大一些,又為前隋暴政所憂心,心系天下萬民,軍陣中殺出來的熱血,君臨天下的寬闊胸襟,自然不同于王右軍世家子弟,晚年隐居的悠然惬意。書法見心氣底蘊,歷練不同,見識不同,如何能像?”

皇帝一想也是,本就是不同的人,要臨摹也不能完全得其氣,顯其質,再且高陽也沒說他不好,只是說他臨得未得其髓,便不生氣了。之前人人說他寫得像,猛然有不同的言論,很是耳目一新,想想也頗覺有理,一國之君怎會同隐士相像?

皇帝便将他剛寫的這一幅賜給高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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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陽開心的接過,特請皇帝用印,準備拿去挂書房。又見時辰不早,便告退了。

也許是天注定,若是皇帝未留她賞畫,或是沒寫那一幅字都将錯過,偏偏這一切都沒發生,高陽便與從側面忽然穿出的武媚娘遇了個紮紮實實。

好像都心知肚明,武媚娘見了個禮,便讓到路邊,高陽微一颔首,便從她的身前走過,幹脆利落,誰都沒有拖泥帶水。

直到走遠,高陽聽着武媚娘的腳步消失,知道她拐過了彎,才停步回頭,看那空無一人的宮道唯餘枯黃的草木,秋風飒飒過境。武媚娘停在拐角處,沒有向回走,亦不曾回首,只是默默的聽着,聽殿下停下了,聽殿下又擡步走遠了。

連遙遠相望都沒有,就這樣,相逢不相識。

高陽一言不發地登車,見竹君憂心忡忡的,倒是笑了笑:“你做什麽這個樣子。”這個笑,落在竹君眼中也是淡淡的。

竹君天天跟在高陽身邊,她也看出了一些,原本還不确定,這陣子見殿下如此刻意躲避,反倒肯定起來。她是婢子,不好說什麽,況且這樣的私事,掩且不及,殿下顯然是不想提起的,她想谏都無從谏起。緩過顏色來,笑問:“殿下将往何處?”

高陽便想了一想,道:“悶得慌,去街市走走罷。”

竹君便去吩咐,一行人便往街市去。

京師多貴胄,也常有上街游玩的,卻不會帶足依仗,一來擁擠,二則也不盡興。高陽也不想一上街便讓人認出她紛紛走避,便帶了三五随從,并一二婢子,其他的或遠遠跟着,或與車一處等候。

街市上再好的東西也比不上宮裏,宮中之物,多是下面上進的,是貢品,不是最好的,誰敢進上來?還有少數乃是內造,內造之物是取最好的材料,由将作負責,尋最好的工匠制來,這樣的東西專供于皇家,或可由皇家賜予親近宗親大臣,尋常人家是不能使用的,若被發偷着用,便是違制,将受法典懲治。

高陽本也不是抱着要淘好東西的心思來的,她是來散心。便一家一家的逛着,看到往日沒見過的玩意兒,便與竹君品評一二,猜一猜用途,若是好玩,便買回去,送給晉陽或新城。

逛過了半條街,走進一家書畫店裏,看到一幅王右軍《長風貼》,高陽終于提起了點興趣,颔首道:“臨得不錯,頗具其形。”

店家便不高興了,他那兒有兩個郎君看中這幅字了,并且,他打的是真跡的旗號。

那兩位郎君也是世家子弟的打扮,一襲青衫,顏容如玉,舉止風雅,聽聞高陽這一句,當即丢下店家走了過來。

店家恐壞了生意,忙道:“這位娘子可不能胡說,這分明是王右軍的真跡,你且細細觀……”

高陽笑着打斷他:“真跡在我家。”陛下愛王右軍,有真跡,早早的便獻上去了,哪會存于民間。

店家頓時滿面羞紅,兩位郎君忍俊不禁,高陽瞥了他們一眼,道:“若是喜歡,買下也無妨,在摹本當中,這也算上佳了。”照着陛下的心思,估計會将真跡帶進陵墓裏。

那兩位郎君本也是看這幅字寫得委實好,至于是不是真跡,尚在辨認,不過這下高陽已戳破了,便無需再論,其中面容寬厚嚴肅者,便道:“買下了,送去折沖府,自有人付賬。”

店家喜道:“兩位裴公子且慢看,某這就裝盒。”

高陽本已要走了,聽得這一句,倒停了下來,繼續在店中看其他。

那二人顯然也欲結交,只礙于高陽是女子,不好随意上前,最後還是另一沉靜颀長者上前,作揖道:“不知可有能入小娘子眼的?”

高陽搖了搖頭,笑意恬然:“舉店上下,唯一好字,已有主了。”

先前開口的那郎君便道:“我們可讓與娘子。”

話一出口,另一郎君便忙喝了一聲:“七郎!”

那人立即察覺自己失言,一張溫潤的臉紅了紅,施了一禮,道:“失禮失禮。”

倒是一片赤子心腸,高陽倒是真心的笑了,看着那與她致歉的那一個,道:“你是折沖府的七郎?”她沉吟片刻,道:“是冼馬裴這一支的,行七,你當名炎是也不是?”

叫她說中了,裴炎面色頓變,看着高陽的目光瞬間變得警惕起來。高陽又轉向另一人,那人坦然地任她打量,一面還道:“足下莫不是有相人之術?巧的很,我也有,不才師從太史令李淳風。不如我們來猜一猜各自身份?”

高陽道:“行啊,我先來,先猜你是哪一支的子弟。”

那人笑着做了個請的手勢,裴炎欲言又止,顯得很不贊同。

東裴氏定著五房,分別為西眷裴、冼馬裴、南來吳裴、中眷裴、東眷裴。高陽同裴炎的妹妹相熟,聽她說過家中最不茍言笑者唯七郎,倒不難認出,這另一個倒要費些功夫。她仔細打量這人的衣着,同是上品,卻要質樸的多,一雙鳳眼,看似開朗,實則深藏戒備,身形颀長健壯,發上有銅簪,高陽将目光在銅簪上停了停,又觀察裴炎的态度,裴炎顯然不贊同,卻未出言阻止,眼前這人瞧着比裴炎年幼,裴炎嚴肅自傲的性格,若是族弟,當喝止才是,說明并非同一支,并且裴炎深服此人品德才學。

西眷裴河東府當家的是河東公,河東公裴律師尚了高陽的姑母臨海公主,生有二子,二子皆是庸人,不符合,東眷裴與南來吳裴将近沒落,在京無傑出者。

片刻,高陽緩緩的道:“中眷裴。”

裴炎目露驚訝,顯然,高陽猜對了。

那人也笑:“足下好眼力。換我了。”

高陽身上的飾物不難看出身份,稍有些底蘊的人家都能瞧出她出身不凡,她也不遮掩,任人打量。

那人只看了高陽衣飾的細微之處,便露出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笑意,道:“足下隴西李氏。”

裴炎微悚,見高陽颔首,不卑不亢的做了一揖,重新見過禮。

高陽繼續道:“你是,裴行儉。”猜出了中眷裴,便不難猜出這人是誰了。隋末,裴仁基為王世充俘虜,授以禮部尚書,其長子封郡公,王世充深憚仁基,仁基懼,欲殺世充,後謀劃為人所洩,王世充誅殺裴仁基三族,中眷裴就此沒落。眼前這人,應當是裴仁基次子,幼時為忠仆所護,活下來的裴仁基。

艱難困苦,玉汝于成。有這樣的人物,中眷裴中興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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