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二人一路出兩儀殿。皇帝的意思是高陽看上了什麽便給她什麽,補全安仁殿的東西不過一個說辭罷了,公主居住的宮室,哪怕數年無人居住,也不會缺東西。
彼時日已西斜。二人本該并肩而行,此番武媚娘卻落後了高陽一步,謹守禮儀。高陽看今日憶往昔,心裏覺得很難過,但也理智地明白,這樣漸行漸遠是最好的。
安仁殿離得不遠,很快便可見宮牆,武媚娘見快到了,盡心地同高陽出主意:“天寒,冬将至,殿下不如選幾張毛皮來做衣裳?”
高陽:“可。”
武媚娘又道:“前兩日突厥有進明珠者,大家本就說了要賜殿下,也一并取了來,為殿下增添光彩,可好?”
高陽:“但憑武宮人。”
武媚娘看了她一眼,見她不意多言,便也目不斜視了。
她在高陽身後,高陽看不到她的面容神情,心裏有點慌,又覺身後有一道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一時如芒在背,一時又身心俱麻。從她想明白她對阿武不同尋常的情感便也明白阿武對她同樣是非同尋常的。阿武在她面前露出的對太子的喜慕應當皆是僞裝的,往日種種怪狀,而今都解釋的通了。
這已不是她一個人的事,若是只她一人倒也罷了,忍一忍也就過去了。偏生她們是相互……
她不忍她傷心,卻不得不傷她的心。罷了,往後,少去甘露殿便是,她們,本也走不到一處去的。
她們二人氛圍奇怪,竹君跟在後面也不敢多說,她也憂心,只恐殿下一心軟便做出出格的事來,到時便是一場軒然大波,她們這些侍奉的人必是要治罪身死,武宮人也活不成,殿下必也将失寵。
許多事,身不由己,沖動不得。
夕陽西斜,尤帶餘晖,偏生卻讓人覺得無比的蕭索寂寞。
至安仁殿前,榮譽已領着諸宮人門前相迎,高陽正要讓榮譽去跟武媚娘協商要“添”什麽,卻聽武媚娘道:“殿下數月未居,安仁殿璀璨如昨。”
高陽就住嘴了,點了下頭,帶了她進去。
走到堂前,宮人們也都散了去,唯餘幾個近身侍奉的。高陽令上茶飲,招待武媚娘。武媚娘便低頭小小地飲了一口,而後笑道:“殿下宮外逍遙,我在宮中都耳聞殿下宴會車來人往,人皆以登殿下之堂為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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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陽就很标準的笑了笑,不見喜色也不見愠怒,将武媚娘做一個卑微的宮婢待她還做不到,但如一個不相幹的人那般對待,高陽自以還是能夠的,便淡淡道:“諸君擡愛罷了。”
武媚娘便垂首低笑,高陽不知她為何如此,就一直看着武媚娘,武媚娘忽然對上她的眼睛,天生便妩媚非常的眼角失落地低垂,低聲道:“殿下宮外逍遙,是已忘了宮中舊人了麽?”
高陽端着半盞蜜水的手抖了一下,差點就要掀翻茶盞,好不容易定下了神,把茶盞置于案上。武媚娘的語氣說不上尖銳,卻讓人心頭糾葛着疼。高陽連笑都笑不出來了,語氣比方才更冷淡:“宮中有何人?陛下與諸王公主,是血緣至親之人,如在骨髓,我便是想忘也忘不得。或是韋貴妃等妃子?也是我長輩,我入宮置禮物孝敬。”很有你管太多了的意思,生生将武媚娘話中之意轉換了個概念。
武媚娘也不跟她争辯,争辯有什麽用,她當初非要讓殿下明白,也不是為的馬上雙宿雙飛,不過是想讓她老實一點,別總想着将她與太子送作堆。何況,旁人興許不覺,她在陛下身邊侍奉最是知道,自廢太子之後,陛下的脾氣壞了很多,身體也敗壞了。
武媚娘坐了一會,多看了高陽幾眼,想着下回再見也不知是什麽時候,眼中不由流露了不舍出來,高陽本想趕她走,見她如此,到底不忍心開口了。
二人相對靜坐,高陽不說話,武媚娘也由着她,本是身份之別,在旁的竹君不知怎麽就覺得這是武宮人對她家殿下縱容。她連忙閉閉眼,把這個奇怪的念頭趕走,見時間差不多了,再留就太久了陛下那裏不好交代,正要開口,就見武媚娘起身行了一禮:“殿下喜好,我也知一二,便派個人同我前去,我也好有交代。”
高陽便指派了榮譽。
他們一走,竹君就看着高陽欲言又止,高陽一笑:“我知禮,知世情,更知而今不易,便是不為自己,為她,也不會有失禮之事的。”
縱使都知道,但那揪心的感覺,怕是不知要多久才能好了,高陽眼帶黯然,靜靜的坐着,什麽話也不多說,直到聽說晉陽來了,才放下心事,打起精神來。
人生在世,誰能沒幾個坎,過去了就好了,不能總想着為難的事永遠原地踏步。
高陽的婚事是注定了要不順,接下去,估計就要先考量晉陽的,晉陽必須嫁得好,想想京中俊彥不少,靠譜的卻不多,高陽這回行宴,還特意幫晉陽看過,本來,裴行儉倒是挺好的,風趣,又有才識,脾氣也好,且依高陽來看,這人必成大器,可惜,他家現在還很配不上帝室,而且,夷三族,全家死光,命太硬了。
聽陛下的,高陽又覺得陛下很不靠譜,不說幫她看了個房遺愛,單是十六娘(陽城公主)那裏竟看了個杜荷,如今杜荷何在?杜家全家都被牽連入罪了。記得前世,後頭陛下還幫新城看了個病秧子,成婚沒多久就病逝了,害的新城姻緣很坎坷。
新城,高陽是不管的,但晉陽,高陽很不舍得讓她過得不好。她自己的事兒還梗在心頭難受的要命,又得想別的。
“十七娘。”晉陽戳了戳高陽的左腮,“回神了。”
高陽視線往下,就見一個初現美人風采的小女孩兒笑呵呵的看着她。把住她調皮的手指,高陽道:“你怎麽來了?還想明天去看你呢。”
晉陽道:“等不得了呢,你總出宮,我沒人陪,多寂寞。”
“二十娘呢?”高陽問新城。
說到新城,晉陽就有些發愁起來:“二十娘不知像了誰,十分固執,不肯聽人話的,還有點死腦筋。氣量也窄,愛多思多想。”
晉陽同高陽說話向來不忌,她說新城是這樣的,大約就差不離了。高陽奇道:“怎會養成這個樣子?”
晉陽氣鼓鼓道:“她還不愛搭理我。”
高陽撲哧一聲笑,摸摸她紅撲撲的小臉:“二十娘眼光還不好,兕子這般可人兒,她竟不愛搭理。”
晉陽任她摸,還笑了起來,過了一陣,她又愁道:“她愛不愛搭理我倒沒什麽,我也不喜她的性子,可我總不能不管她的。”
也是,新城是晉陽的同母胞妹,如何能不管?也不知那些人是怎麽侍奉的,把好好的一個公主弄成了這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樣。高陽便與晉陽出了個主意:“要不說與九郎?”
“他啊。”晉陽說到太子更萎靡了,見高陽不解,想了想,還是撲到高陽的耳旁小聲說:“九郎近日常到阿爹那裏轉悠,有一回,我看到他見到阿爹身邊的一個侍婢,眼珠子都快要瞪出來了。”
高陽:……九郎他想做什麽……怒道:“色、欲熏心!”
晉陽也生氣,太子所為不像英主,跟着高陽一起罵:“色令智昏!”
“需說一說他,讓他管着點自己。”這事若為人所知,于太子不過損些名聲,運氣好點皇帝還會幫他壓下去,于阿武卻是要命的。現在連晉陽都知道了,離人盡皆知也不遠了!
晉陽道:“說過了,你也知道九郎他……”自制力不大好。
高陽快要煩死了,她現在覺得自己很沒有立場管阿武的事,但明知有對她不利的事,她又豈能坐視不理?想了想就道:“這事,你別管了,我來辦!”
晉陽乖乖道:“都托付十七娘了,”頓了頓,想起十七娘同那個婢子似乎有些淵源,便又道:“我必密之。”這話就是為了保護武媚娘了,不然,她一公主,在鬧得人盡皆知前,讓一宮婢“暴卒”并非難事。
這是與高陽顏面了,高陽心知,笑了笑,嗔道:“我還不知道你。”
晉陽見高陽是喜歡她這樣做的,便知她是真的要保那個宮婢,有一種早知是這樣的了的感覺,很有醋意地道:“你怎麽同她這樣好?”
高陽不欲多說武媚娘的事,便簡而言之:“我同她相識很久了。”
一副諱莫如深的樣子。晉陽看着就眼珠子滴溜溜的轉,高陽知道她又在多想了,便道:“想什麽呢?這事兒你不許多問,太子那兒也不許你參和,老實點,去同二十娘玩。”
晉陽不悅,低聲咕哝:“我才不與她玩,她又不好玩。”咕哝的高陽都心軟了,來哄她笑,方指控道:“你待那姓武的宮婢比待我好!”
高陽無奈,這能一樣麽?阿武若是折在這裏,她這一生都要不能安心了。這話她如何能說,不止不能說,連想她也是不願去想的,只能含糊的道:“怎麽會,我最喜歡兕子了,誰都及不上的。”
說的相當言不由衷,晉陽很不開心,有人來跟她搶十七娘了,十七娘似乎還挺樂意被搶的,她覺得很有必要去會一會那個宮婢。這事她是不會先說出來的,只默默地在心裏決定了。
說了些別的,晉陽又想到一事,也說給高陽聽:“說來這數月宮中事很不少,太史令言,太白屢晝現,是女主昌的預兆,阿爹為這事很心煩。”
都趕到一塊兒了。高陽道:“太史令還說什麽了?”
晉陽仔細想了想:“太史令還說,他民間有一好友,名袁天罡,曾言,唐三世之後,女主武王代有天下。”晉陽說的挺不以為意,顯是不信的。
高陽也是笑笑,不是不信,是這事查不出來,最後不過誤殺一個李君羨罷了。
甘露殿中,說的也是這一件。
皇帝沉着臉,怒意都沉在了眼底,如陰雲蓋城,風雨欲來:“汝友之言,可信否?”
李淳風跪在殿中,回道:“臣仰稽天象,俯察歷數,此人已在陛下宮中,為親屬。”
武媚娘正從外歸,站在她平常侍立的地方,聽得心頭噗噗直跳。她年幼時母親曾延術士為家中子女相面,那術士就叫袁天罡,彼時,她妝做兒郎而出,袁天罡一見她,驚道:“惜乎生為兒郎,若是女子,可為天下主!”
為天下主是什麽意思,問鄉間無知田舍翁都知道。武媚娘目不斜視,慢慢将心跳按下去,細細地聽着皇帝怒沖沖道:“宮中人衆矣,可能蔔出具體?”
李淳風搖頭:“再多就是天機了,如何能蔔得出?再過三十年,此人當王天下,殺唐子孫殆盡,此兆已成……”頓了頓,似乎有什麽難言之處。
關乎他李家天下的大事,皇帝一刻也停不得,忙道:“卿但說無妨。”
“本該如此,可天象忽有異,似乎有救唐宗室之人降下,擾亂了。”說的語焉不詳。皇帝就從中聽出了可救,忙道:“快去找,把這人找出來!”
李淳風搖首嘆道:“天下之大,談何容易。”
李淳風從甘露殿出來,從側面斜道回太史臺,走出不遠,便見兩位小娘子相攜而來,年長的牽着年幼的手,二人相視而笑,面容皆溫潤甜美,讓人視之心曠神怡。
李淳風的目光在那年長者臉上停留片刻,緩了緩,揉揉眼睛,又仔細看,看完,他跳了起來,沖過去,扯住高陽就道:“快随老夫去見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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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