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高陽接連幾日夜不能寐,深夜輾轉幾度扪心自問,卻沒有結論。她像走入了一個死胡同,怎麽也想不明白,精神也憔悴了許多,武媚娘欲請太醫來看,她也不肯,恐為宮中所覺,武媚娘無法,只能從外面請了大夫來,高陽吃了幾劑藥,仍舊也不見好。她對此并不怎麽在意。當心中的負擔遠遠超過身體的病弱,那麽也就無所謂病痛憔悴了。

怎麽就到這地步了?高陽月下徘徊,撫額長嘆。

“殿下。”不知何時,武媚娘站在了她的身後。高陽回頭,微微笑了笑,眼中的悵然擔憂還未消去,笑意也是淡淡的:“怎麽出來了?”

武媚娘走到她的面前,伸手便環住了她的腰身,輕輕靠在高陽的肩膀上,并未言語。有些事是不能說的,一旦說出口,不論是誰聽到,這交情便沒有了,當事者便再無法相對。武媚娘明白這個道理,更何況這事,還涉及晉陽殿下名譽,殿下是說不出口的,與誰都無法開口。她也不問,只是陪着她。

她這樣不逼不問,更讓高陽愧疚,這幾日,阿武也跟着擔心壞了吧。只可惜情只能付與一人,她的心全已給了阿武,再分不出多的了。事已至此,只能慶幸血濃于水,她與兕子還是姐妹,她們是斷不開的。

“進去吧,進去吧。”高陽拍了拍武媚娘的肩,攜了她的手,往房中走去。

入室有燈,高陽眼下的青黑便無處遁形。武媚娘嘆了口氣,道:“今夜早點睡了吧。”

高陽看看她,形容并不比自己好多少,她整夜整夜地不能成眠,阿武便整夜整夜的醒着陪她,高陽不由眼中一酸,她固難受,也知她不好過,心愛之人也跟着她難過,就答應了一聲,虛扶着武媚娘除衣躺下。

晉陽回宮以後,令人去探聽,待聞得皇帝得空,便去要敕書了,翠微宮乃天子避暑之所,無皇帝手書準許,她與高陽去不了。

皇帝一聽晉陽要同高陽、新城去翠微宮,就有些猶豫:“這個不難,你們去就是,然十七娘需遲幾日,我欲幸她之邸。”

晉陽一聽就覺不好,十七娘那裏還有一個武媚娘呢,皇帝觊觎武媚娘多年,她又不是不知,當下便道:“陛下怎麽忽起此念?”

皇帝道:“也非忽起,想了有些日子了,宗親之間需得團結方好,十七娘與我們素和睦,更該珍惜。”他近日為政事弄得焦頭爛額,聽命于他的大臣不是沒有,然而有些政事唯身居高位之人能知善斷,高官之中以國舅為首,似乎頗不滿他。這樣下來,他更知宗親要緊,他要向宗親示好,高陽已俨然宗親之中的佼佼者,他自然是先要施恩于她。

晉陽搖頭:“不妥不妥,陛下有心便在宮中設宴,延幾王來便是,讓十七娘也一同,這樣方不打眼,不然,你單去她家是何道理?諸位叔王那裏怪你不分尊卑長幼你要如何?”

晉陽當然是哄他的,他真要去高陽家,幾位叔王縱不滿,又如何?天子行事,本就多不拘泥,而後再向幾位叔王賜些寶物壓一壓他們的不滿就是了。但皇帝卻偏偏被她這套并不嚴密的說辭說服了,他現在也意識到他在朝中太過急進,已有幾分君臣離心的跡象了,現在更該求穩:“你的辦法更為妥貼,可惜……”不能趁機看一看媚娘了。

他話中的未竟之語,晉陽腦補得分毫不差,她未再言語,帶着滿腔惆悵而走。

十七娘有武媚娘,如履薄冰,前途亦是滿地荊棘,一步不慎,粉身碎骨。即便她們無緣相守,她也不肯看十七娘受絲毫的損傷。她也曾萬般無奈萬般委屈。她遲了麽?她為何遲遲不敢開口?無非怕一旦言出口,便連相見都難。許多事都是如此,只要不宣諸于口,縱使雙方皆知,也無妨,然而一旦說了,悔無地矣。一拖兩拖,拖到了她目睹高陽與武媚娘之間的情意綿綿,當時之痛,不啻以刀相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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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灑脫之人,既如此便算了,只是心中始終有不能釋懷之處。她與十七娘一起長大,為何不能終以白首?

今九郎又想起武媚娘,武媚娘為十七娘之短,十七娘斷不肯舍,她也只能極力周寰。這一事,只能死死地瞞住九郎,一旦他知曉,誰知會如何?他是兄長不假,更是天子。倘有一絲風聲透露,高陽危矣。

更為難的是,武媚娘,她是太宗的人,這又是一個要命的關口。若是尋常女子,公主要就要了,偏是她,一旦為人所知,公主身敗名裂。

晉陽很為高陽憂心,一出甘露殿便立即令人去高陽那裏告知,一是敕書到手,已送去翠微宮宣讀,二是,陛下本欲幸公主府,令高陽慎之思之。

高陽接到晉陽傳話,後一事雖說得隐晦,但她也聽明白了,一面令家令派人去翠微宮安排,一面與武媚娘道:“我看他就是閑的慌。真有心團結宗室,何必單來我家……”說到此處,恐阿武尴尬,打住了話頭。

武媚娘坦然,她對皇帝,本就無情,道:“別急別氣,事緩則圓。”

此事要謝晉陽,若非她攔住了,皇帝一聲不發的駕臨,到時聖駕臨門,高陽迎是不迎?要見武媚娘許是不許?見了有不軌之心又要如何?

高陽道:“要多謝十八娘,”說這話的時候,她是滿懷感激心疼與欣慰的。

武媚娘道:“是欠了晉陽殿下。”她至多是感慨晉陽殿下有義,殿下怕是很難心安了吧。武媚娘記下這事,以後有機會要回報,“當今之計,速将李君羨弄回來吧。”李君羨有根基,比起新提拔之人,穩了不知多少。

皇帝弄了大半年,仍未将李世勣與李君羨弄回來。高陽也不指望他了,指使門人上奏,薦李君羨為太子太保。高陽本不願摻和進東宮那攤水裏的,無他,不看好太子。自古立嗣以嫡不以長,以長不以賢,以賢不以私,太子這位子并不穩固。

現在只好權衡了。先回來,來日再脫身便是,反正現在太子還小,不可獨立行事,皆依附于帝。

高陽一面令門人上奏,一面快馬傳書李君羨,李君羨自有人脈,立即扇動人應和,一起上奏。武媚娘又建議高陽拉攏褚遂良,她們與褚遂良有可合作的空隙。高陽便暗令人與褚遂良通,允諾幫他推一個門人入東宮為左庶子,褚遂良寧可便宜勢薄的李君羨也不想長孫無忌再壯大。幾方一同使力,三月之後,李君羨調任兵部尚書,拜太子太保。原兵部尚書告老還鄉。

彼時已入秋,高陽等人在翠微宮住了三月,頗為樂不思蜀。她與晉陽,還一如往常,誰都沒有提。晉陽不知高陽是否知曉她的心思,高陽亦不知晉陽是否知曉她知曉,兩相如常相處,誰都沒有提,不但此時,終她們一生,也不會提,永遠都是一個不能言說的秘密。

她們是來避暑的,翠微宮地處終南山上涼快得很。宮室是貞觀二十一年才修成的,很是簇新,毫無破敗之像。山光如潑黛,雲煙繞蒼木,雨下過後,更是清新好看。

這一日就是下了雨,高陽與武媚娘誰也沒帶,就兩個人,到山裏去轉轉。說是山,其實不乏大片大片的坦途,當年建宮室之時,便規劃出來的,還有不少大臣們的別業,只是今年皇上未來避暑,這些別業自然也都是空置。

二人擇幽靜小徑而行,山道樹蔭遮蔽,林子裏有野麋林鳥出沒,甚有野趣。她們走得不遠,山野之間,人煙罕至,晉陽與新城跑去另一邊的山池邊釣魚了,這一帶都沒有人,二人稍親密了一些。

“骊山湯宮離此處也不願,只是夏日沒意思,等冬天,我們再去。”高陽道。

武媚娘欣然答允。

山中主道上有一隊儀仗往山上來,皇後攜太子來此處。将到翠微宮,太子将腦袋探出轎辇,望着碧綠的山林,哭喊着要去山中玩耍,誰勸都不肯松口。皇後實在無法,只得撇開儀仗,親自帶了他去。

她突然來此,是因宮中着實太亂,淑妃日日都在太子面前影響太子,她無法,只好透過長孫無忌,請皇帝應允她帶太子來翠微宮少住,欲培養些母子情份出來。再者,她知高陽長公主與晉陽長公主等都在,這三位公主,比起在藩地的諸王而言,更能在皇帝面前說上話,若能交好,有利無弊。她是滿懷計劃而來的。

太子一下地,便無比興奮,邁着短腿亂跑,皇後牢牢牽住他手,手腳忙亂地跟在後面,不禁又怨淑妃,好好的一個皇子被養得這樣野。

他們繞過一叢灌木,竟見不遠綠茵草地上有兩名女子依偎而坐,姿态親昵無比。皇後駐足而望,只見武媚娘附到高陽的耳邊說了什麽,高陽笑意粲然,在武媚娘的臉頰上淺淺的親了一下。武媚娘的眉眼頓時柔和無比。

皇後滿面驚訝,很快,她的眼中便閃過一道精光,低身捂住太子欲要叫嚷的嘴巴,抱起他迅速的撤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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