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日漸西斜,秋日的傍晚寒意漸重。
高陽擡頭望了望天邊雲彩,道:“天将暗,不如歸去?”
武媚娘起身:“晚了路不好走。”
回到翠微宮入內,見宮道上有數名宦官負箱籠而走,見高陽,領頭的一個忙上前來見過禮,道:“高陽殿下,皇後來了,今夜将在雲露殿設宴,邀三位殿下入席。”
皇後來了?竟未令人先來報一聲。高陽點點頭,見他們是從西門那處過來,便順口道了一句:“皇後是從西面的道兒上來的?”
宦官回道:“并不是,皇後自東面而上,因儀仗衛隊甚重,卸行裝便卸在了西門。”
高陽點了下頭,武媚娘忽問:“皇後途中可下過車駕?”
那宦官一愣,不知這位為何會有此問,便道:“小的不知,行裝是先于皇後到的。”
高陽從武媚娘的問話當中也想到了,她們方才就在東面兒的草坪上,本以為有公主在,山下之人上不來,山上守衛與宮人皆有法度管束,不可随意行走,便在潛意識當中想當然的以為是不會被人撞見的。誰料皇後會來?大意了!
宦官見公主已無話要問,便自走了。
高陽道:“晚間,我去試一試她。”
武媚娘道:“寧殺錯,不放過,殿下應先做打算,求刺其短以要挾。”不能坐以待斃,主動出擊是她不變的信條。
高陽亦以為然,尋皇後之短,她短在何處?高陽擅抽絲剝繭,皇後最為在意的便是皇後之位,為坐穩皇後,她最該倚仗的并不是皇帝,而是……
一個出嫁的女人最倚仗的能是什麽?
從宮道行至高陽所居宮宇,她已有對策,迅速修書回京。
若是她們多思多慮倒好,但若皇後當真撞見,誰知她會何時發難,她當時不現身相見而是悄悄走開,又是在醞釀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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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媚娘頗有種疲于應對之感,更有一種膨脹的憤懑與不足,她們總身處受制劣勢。她沒有對高陽說,她知道說來不過令二人一同為難,她更知道殿下已盡了全力。
這世間的禮法不容她們,世人不容她們,她們極力地隐藏着,不能為人所知,一旦洩露,不堪設想。
晚間,雲露殿,高陽去了。晉陽去了一下午也不過只釣得四尾魚,自己與新城留了兩尾,送與高陽她們兩尾。武媚娘便将魚熬成湯,待高陽回來以後再一起享用。
皇後她比較有主意,在看到那一幕的時候就想出了一個自以為絕世無雙的妙計,連太子鬧騰也不覺得心煩了,孩子嘛總是活潑一些好,活潑才聰明。這終南山的天幹淨透亮,帶着一種讓人心曠神怡的藍,真是好地方,她今番是來對了。
她的計劃,是不能讓公主知曉的。故而當高陽問她山上景色怡人,皇後車駕行在青山綠水之間,可曾心癢下車,親自去看一看?皇後毫不猶豫地回答不曾。
于是高陽便不問了。宴終,高陽問竹君道:“如何?”
竹君回道:“婢子問過車夫了,車夫答快到翠微宮之時,太子哭鬧不止,皇後帶他下車走了一圈。”
情況頓時就明了了,若是皇後下了車,并未撞見什麽,宴上高陽相問之時何須撒謊?高陽心口一片冰涼。
皇後到底要做什麽!
要是高陽拿到人家這樣大一個把柄,若是那人與她有仇,她便留着把柄,待那人危困之時,致命一擊;若是那人與她有利,此時便可拿出來,談一個好價錢。顯然皇後與她無仇,那她怎麽不拿出來?淑妃在皇帝面前都快将她踩進土裏了,她不向宗親之中求外援?還要等什麽?高陽怎麽也想不出皇後究竟欲意何為。
智商不在一個層次上的人,往往是猜不到對方要做什麽的,腦回路不一樣,思維方式不在一個平面。
高陽怎麽也想不到皇後如此異想天開,她想去讨好皇帝。
皇帝是個深情的人,多年來一直對武媚娘念念不忘,正合了那句得不到的總是好的,日久天長,武媚娘在皇帝心中更是不容玷污的無瑕純美。皇後急着弄死淑妃,她正在尋貌美女子去分寵,武媚娘無疑是最好的選擇。可惜,似乎,那一位的身份不大對,她是先帝嫔妃。先前高陽那一鬧更是将武媚娘的身份做到實處,滿朝上下何人不知?
這就為難了,皇後開動起她那缺了好幾根筋還自以為聰慧絕倫的小腦袋,事實證明,聰慧絕倫也不過是她自以為,皇後并未想到破解之策。但現在不一樣了,她有了一個大把柄。
并且她還以為自己瞞得特別好,身邊的婢子都封口了,太子那裏也哄過了,長公主應當是不知道的,這樣,她可雷霆一擊。她所慮者唯高陽,武媚娘在她心中是非常純良易控制的,等弄進宮,壓下淑妃,武氏是殺是剮還不是她說了算?
天真之人的世界總是異常簡單美好。
高陽那邊已積極準備起來了,三日後她便帶着武媚娘回京,晉陽與新城則預備待天冷一些去骊山住些日子,而後再回。
回京之後,高陽便召見數位門人,自大理寺入手,京中貴人犯案案卷皆在大理寺,大理丞楊綝可随意調閱,高陽要尋皇後的母親魏國夫人及其親族柳氏的不法之事。柳氏出事,皇後必不會不管,娘家是女子的立身根本。
高陽那裏搜得差不多了,權貴之中誰無過失?魏國夫人性驕橫,喜排場,其所禦奴仆自也目中無人,奴仆犯事都是算在主人頭上的。這樣的事,旁人不來尋倒罷了,一旦來,無可遁隐,因而古今中外多少高官顯爵,平日裏一直是個清廉奉公的好人,一旦獲罪遭查,名聲掃地。
高陽尋好了證據,證人也有,令人去監視起來,并且說動了某一些在必要時刻上告,又策劃了一些禦史造勢,只等皇後一不對,馬上就發動。到時候,她們就能坐下來好好談一談了。若是皇後再不對,高陽很不介意與淑妃聯手。
一切都準備下了,只等皇後發難,皇後卻一直在皇帝身邊說着武媚娘好話,這樣的佳人不該使其流落在外,應當上奉天恩才是。皇帝本就心癢癢,讓她說的更是難耐,連對皇後都親近起來,皇後天真地以為這是一個良好的開端,今後她便借那一個把柄牢牢将武媚娘拽在手裏,淑妃還張狂的起來麽?
再等她誕下嫡子,中宮之位穩固,武氏便是棄子。
終于,皇帝被皇後說動了,他帶着能幹的皇後跑到高陽那裏去了。
高陽正在和武媚娘游園呢,皇帝就來了,聖駕降臨,總不能不讓進門。皇帝張口就要見武媚娘,他早就迫不及待了。
高陽陰陰地看着他,笑容都冷了:“陛下入臣之門,要見太妃?是欲拜見庶母麽?”
皇帝如何肯認庶母二字,他今日微服而來,一身玄衣,莊重而不失灑脫,一擺寬袖道:“就見一見,講究這麽多做什麽?”
高陽平穩道:“非常之人,見也要有一個名目,不然臣妹不敢讓陛下擅見。”只要皇帝認了庶母二字,她就能馬上令人散播皇帝今日來是來拜見庶母的。
皇帝不悅:“你明知……為何總阻我!”
眼看有吵起來的勢頭,皇後忙解圍道:“陛下見一年輕女子确有不妥,那便讓我去見一見。”她見總行了吧。
也不行,高陽看着她,眼中倒不銳利,卻是無比的冷,讓皇後整顆心都顫了起來,幾欲後退,高陽道:“她不在府中。”
皇後:“……”護得好緊。
皇帝怒極,高喝:“高陽!”
高陽道:“如何?”
“你讓開,我今日必要見她。”
“你要搜我府邸?”高陽仍舊平靜。
搜府邸,自是不行的。皇帝很是惱怒:“你為何不讓我見她?”
高陽望向皇後,她現在終于知道皇後要做什麽了,皇後退閃了一下,很是不敢看她。
“十七娘你快退開!”皇帝仍在怒喝。
高陽不讓,這一步不能退,退了這一步與她而言比死更難受。
但是武媚娘自己出來了,高陽整個人都僵住了。
武媚娘衣袂翩然,忽然出現在了這堂上,皇帝一愣,随即滿面笑容:“媚娘。”
武媚娘向他們一一見過禮,對上高陽那滿目的不敢置信,她道:“殿下相阻,是因我在梳妝。”她做事必要做絕,絕不留一點可趁之隙。
高陽的心涼了,那種冷得徹骨的感覺從心口一直蔓延向全身,連指尖都冷得發疼。皇帝得意地笑:“好,好……”他說些什麽,高陽無意再聽,她仍不信是這樣,仍要努力挽回:“見也見過了,阿武退下。”聲音當中是知她至深的武媚娘才聽得出的顫意。武媚娘低首克制,她不敢看高陽。皇帝忙道:“急什麽?還沒說話呢?媚娘與我許久不見,必有良多離情要敘。”
皇後自然迎合。高陽已徹底陰沉了臉:“時候不早,臣妹送陛下。”
皇帝大驚,高陽再道:“來人,送陛下。”
皇帝忙去看武媚娘,武媚娘向他微微颔首,他終于得到了一點慰藉,似乎今番來得都值了,得高陽冷臉也是可以忍受。
皇帝略有不足地走了。
高陽看向武媚娘,武媚娘沉默了一下,道:“我別無選擇。”
高陽冷笑:“別無選擇?當日跟我出宮到這府上的時候,也是別無選擇麽?阿武,你太令我寒心。”
武媚娘轉開頭去,她是真的別無選擇,只要她在殿下身邊一日,她們便一日受制于人,不止皇後,任何一人都有可能置她們于死地,她死便死了,殿下不行,她本尊貴無比,豈能因她落入泥塵?
今日之事,将來還會有,皇帝一日是皇帝,她們便一日無路可走,她不忍見殿下受辱,不忍躲在她身後眼睜睜地看她艱難周旋。
“殿下我的心從未變過,以後也不會變。”武媚娘合上了眼。
高陽仿佛看到了上一世,感業寺的山門前,阿武滿眼都是難過地望着她,說着:“殿下,我不想的,我不想的……”
當夜,宮中便傳下诏書來,皇帝展現出昏君好色的特質,不聽任何人勸,要迎武媚娘回宮。
高陽拿着诏書,在武媚娘的面前用火燒了個幹淨,武媚娘無動于衷,她道:“我們還有往後,舍下這十年,殿下,我與你保證,就十年,十年之後誰都不能阻止我們。”
“莫說十年,阿武,你只要走出這座府邸,我與你便一刀兩斷,再無瓜葛!”高陽紅着眼,幾欲瘋狂,片刻,她又溫柔撫摸着武媚娘的臉龐,無比輕柔地道:“你別走,我們不奉诏,诏書已經燒了,我會設法,陛下少威嚴,我們不怕他。不要走,你答應我不走。”
武媚娘冷靜地道:“還有下一次。”她的眼中溢滿了悲哀,這種無可抵擋的悲哀将高陽的心碎成粉薊,高陽的淚布滿了她從來高傲的面龐,她什麽也聽不進,還在勸說:“下一回自有下一回的應對,只要你在……”
她的每一句都恨不能将心挖出來。但這世間又如何容得下她們,武媚娘狠着心擊碎高陽的每一寸希望,她平靜地說道:“我必要去。”
高陽慢慢地站起,面上一片木然,她的動作這樣緩慢,像被抽離了靈魂,武媚娘望着她,望着她的背影,望着她一步一步重若萬鈞地走向門口,她的身影在門框裏停下,沒有轉身,她道:“阿武,你走了,我就死了。”
武媚娘一瞬間淚流滿面。
第二日,武媚娘離開了這座她住了一年有餘的府邸,高陽沒有出現,登車之時,竹君捧了一只木匣子來,她目光複雜地望着武媚娘,道:“這是殿下贈你的。”
武媚娘站在那裏,等着她再說下去,竹君卻福了福身走了,沒有半句贈言,殿下沒有話要同她講。
宮車辘辘,直往深宮,武媚娘孤身坐在其中,她打開了匣子,裏面滿滿一匣,是皇後之母魏國夫人的累累罪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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