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辯機出京去了,實則與高陽也無太多幹系,少了一個知己是不假,但她若要一人來解悶,還怕無人麽?不過是懶得動彈罷了。

她夜間睡得少,幹坐着也不過白白浪費辰光,便令人搜羅了許多書來看。有許多還是篆刻在竹簡上的古籍,唯此一簡的孤本,高陽為與之配,特令人在她內侍之中擺了一個十分古樸的書架。

古籍之所以在古,便是其時日已久,上面許多地方,皆有缺損,高陽便要将這些缺損之處補上,到處去搜羅了書冊來參詳,也偶會将崇文館中博學之才召來探讨,起初博學之才是不願到芙蓉園來給長公主殿下解悶的,只是來過一回,發覺殿下才識淵博,且藏書之豐,有一些,連崇文館中都不可見,便很願意來了,有時,還有借走書冊去看的。

高陽本就願與這些人交好,崇文館諸人,學識淵博,精通禮樂,是為皇家歌功頌德的,天下新句多出自此處,他們是天下文風所在。要說高陽在各處都按了一些人手,有一個地方怎麽也插不上手的,就是崇文館,此處非大家不得入,但若已是大家,又有什麽需要依附他人的?他們單憑文采便可穩居不倒。

不過崇文館平日也沒什麽用,他們只在有禮法之争、修史修書時忙碌一些。高陽也不急着要在那裏插什麽人手,她有的是時間,多年下來,她之勢力已很可觀了。只是深夜之時,偶爾也會忍不住想一想,若是當初,她有力與皇帝一争,是否如今,便不是長夜孤枕了。

今日來的這位文采斐然的才子名作盧照鄰,擅七言古句,詩筆縱橫奔放,性情豪邁疏拔。

盧照鄰是來借書的,他曾拜孫思邈為師,來此,便是投的孫思邈的名刺,請公主一見。高陽看到孫思邈的名刺,自然是見了。

盧照鄰頗知禮,他出身望族,一舉一動皆帶出名門沉積百年的底蘊來,非是顯擺,而是骨子裏便是這般優雅疏朗的謙謙君子。

高陽望着他,素手托腮,笑意澹澹:“尊師可好?”

盧照鄰道:“家師仙蹤不定,不知又去了哪裏采藥,仆亦不知。改日見了他,必為殿下帶一聲安。”

寒暄完便說起了正事來。

“鄧王辟了仆去為典簽,前去封地,路途遙遠,再來不知何時。聽聞殿下處藏書甚豐,便欲借一二謄抄……”是來借一些珍貴書籍抄了,帶走研究的。時人愛書如命,書冊本就是貴重之物,孤本便只有借了來抄,因而借書是一件十分鄭重之事。

高陽是長公主,國有高士,她自歡喜,極為痛快地答應了。

于是接下去數日,盧照鄰每日都來抄書。高陽除了首日見過他,之後便未再召見,只是一回見了他字,極為激賞地贊了一句:“好風骨!”由字觀人,可見此人傲氣。

待盧照鄰将行出京,戀戀不舍地摸了摸幾本孤本,高陽便親設宴為他踐行了。盧照鄰很高興,請高陽将那幾本書冊照看好了,待他往後回京,再來抄,高陽道:“何須這般麻煩,盧郎去便是,鄧王叔的門牆我還是入得的,過幾日,令人抄好了,便與你送去。”

盧照鄰大喜,酒後,揮筆作詩,以贈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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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宴非只高陽與盧照鄰二人,另有陪客數名,因盧照鄰是才子,高陽所請陪客,亦是擅詩文之人,其中便有少年成名的神童駱賓王。一群人談詩論畫,說到盡興之處,拍案高歌,舉杯痛飲,很是歡快。

宴盡歡而散,高陽命家令送客,自己帶着幾分酒意,入了寝室,她的手中還拿着盧照鄰所寫之詩,卷成了一卷,依稀可見上面的墨跡。

入得內室,便見正中坐榻上坐着一個人。

高陽的步子猛然頓住,整個人便如被定住了一般,愣在原地。

武媚娘在此等了一個時辰,此時見了她,心中不知是什麽滋味,也許是太過想念,終于見了這人,反倒覺得不真實了。

高陽反應過來,皺皺眉,并不敢再走過去,遠遠地望着她:“皇後深夜不眠,怎會在我房裏?”

武媚娘沒有生氣,目光極為柔和的看着她,站起身來,朝着她走過去。高陽一動不動地看着她,眼中閃過一抹不知所措,然而不過片刻,她又是淡定的模樣。她手中還拿着那一卷詩作,武媚娘見了,便稍稍側身,取過展開,高陽由着她,并未搶奪。

武媚娘輕輕地念了一遍,眼眸之中浮起一抹複雜,她看了看高陽,嘆息了一聲,柔聲道:“這是盧照鄰的詩作?我也讀過他的句子,最為深刻難忘的便是那句——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

她嗓音纏綿地念着如此悱恻幽然的詩句,高陽只覺很是不堪,心中也滿是壓抑的難過。她別開頭,冷冷道:“你來做什麽?”

武媚娘不語,低下頭,将那薄薄的一張紙折了幾折,默默地收進袖袋中去,不打算還給高陽了。高陽咬了咬下唇,知道她那點小氣的心思,卻也不好同她争搶。

武媚娘放好了詩箋,還輕撫了一下袖面,她已經決定這輩子盧照鄰都別想回長安了,這種人才合該在州郡多加砥砺。文章憎命達,多些坎坷,方能寫出好詩,流芳百世。

這種略有些陰暗的心思,她是不會說出來的,武媚娘看看高陽,欲牽她去坐,剛觸及高陽的掌心,高陽便縮開了,自走去坐下。

武媚娘彎了下唇,跟在她的身後,同她一樣。

“皇後如何入得我家門?”她府裏出了細作,此人身份還不低,得以在入夜之後,從外面領人行走。高陽已在想究竟何人了。

武媚娘一笑:“你猜不到的。”

無恥,往別人家中安細作,還這般灑然自若。高陽終于正眼望了她一眼。這一看,便發現,阿武,與在她身邊時不一樣了,氣度與神采,煥然一新,這耀眼的光芒,将她的眼睛都灼疼了。高陽眼睛一熱,只覺一陣刺痛,随之而來的,是心口那處如被尖銳的銀針紮了一般。

她的神色不對,武媚娘也從未奢望過她來,殿下便會迎她,想必在她心中,她們之間已是過去了吧。仍在殷殷期盼着的只有她一個人,念及此處,她不是不難過,然而,若連她也放棄了,她們之間便當真完了。

此時是無需說道理的,那些道理,無須說,武媚娘明白,高陽亦明白。

坐了一會兒,始終無人開口,武媚娘道:“我不能多留,天亮前,需得入宮。”高陽的目光,終于望了過來,武媚娘抿了抿唇,輕柔地道:“我日夜思念殿下,盼能相見,然而,我也知,我今之狀況,該是無顏再見殿下。”她們本就不般配,身份千差萬別,只是現在,這鴻溝更是難愈。

高陽置于膝上的手顫了一下,等她說下去。武媚娘笑了笑,笑意之中說不出的凄微哀涼:“十年之約,我未忘,不知殿下可記得否?”

高陽斷然道:“沒有十年之約。”

武媚娘因緊張而略微簇起的眉頭舒緩了一下,殿下這般言語,便是說明,她也不曾忘,她雖不抱希望,卻并未忘記,她必是日日都在牽挂着這事,乃至她一說,連想都無需想,便這般斬釘截鐵的否認。

這否認恰恰便是肯定。

她心中有了底氣,話也敢說下去了:“殿下不願認,我一日不忘。”

高陽不敢置信地看過來:“你已是皇後,還要如何!”見武媚娘眼角一片凜然之氣,她心口一顫,光揣摩她這兩句話,便可琢磨很不同一般的意味來。高陽何等機敏,當即便深深吸了一氣:“你欲何為!”

時間緊迫,武媚娘出宮,除幾心腹,誰都不知,她來此不是為與高陽争辯的,只是要告訴她,她當日所言,并非為自己開脫,更不是說過便算了。她如今所為,皆為那一日。十年歲月,并非朝夕,縱使情比金堅,也能磨成無欲無求了,這些話若不說,再過幾年,殿下當真放開了,就說什麽都遲了。

武媚娘淡然道:“太子已有,皇帝無德退位,屆時主少,我臨朝,海內外皆在我手。”

她竟有這般大膽的計劃,高陽覺得自己的腦海之中已是一片空白,許久,她才幹澀地道:“你之所為……”

“只為你我。”武媚娘幹脆地接道。

高陽感到一陣暈眩,她顧不上其他,立即握住武媚娘的手,極力鎮定地道:“縱使你坐擁天下,你我也不會有破鏡重圓的一日。你安安生生做的你皇後,人之一世,非只情一字。以一婦人之身謀國,何等艱辛……不如,安享富貴……”

“那你呢?”武媚娘反握住她的手,“你過得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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