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阿武向來是不留禍端的。

上官儀死于獄中,小皇帝便欲保他子孫家眷,但他連自己都無法獨立,更何況救別人。最終,上官儀畏罪自殺,其子孫斬于鬧市,家産沒收,女眷皆沒入掖庭為奴。

皇帝大為惱怒,他已有十一歲了,有了自己的主見,且他自以無錯,上官儀做了他三年老師,教他時很盡心,也有了師生之誼,說殺就殺了,他怎能服氣。現在他想保其家人都不成,這已不是一個上官儀的問題了,是他身為皇帝的尊嚴受到了侵犯。

皇帝長到這麽大,阿武教育他也頗為盡心,故而,他腦子并不是很直愣愣。雖然承認自己此時不足以與太後抗衡讓他頗覺羞恥,也接受了這一事實,他決定韬光養晦。腦海中閃過無數諸如鄭莊公、越王勾踐之類的先輩,皇帝壓抑了自己的性子,決定待他長大以實力讓太後正視他的意見。

他此時還無要打擊報複太後的決心,禮義仁孝還是深深找根在他那并不多飽滿的腦袋裏的,他暫且只希望讓人看到他身為皇帝的威嚴,希望日後他施政之時,太後不要在旁指手畫腳。

皇帝這樣的想法,真是,單純得讓人嘆服。

朝堂之兇險殘酷他還未曾體會。

上官儀之死讓大臣們頗為不安,一種名為兔死狐悲、唇寒齒亡的情緒在朝堂之中飄蕩。太後手中之權已越來越讓人心驚,她在皇後之時,就曾一度大權獨攬,做了太後之後,似乎更是無所顧忌。

阿武卻知,不論她看來多嚣張,她始終把握着底線,一條讓朝臣不滿,卻不會讓他們揭竿而起的底線。為政者,總不能顧及所有人的利益,況且阿武也不想顧,她只需給出一點甜頭,讓他們為這點甜頭自去争鬥,不來攪亂她的政令就是。

就如此次,上官儀之死,任誰都知上官儀受污,所謂“畏罪自盡”不過“殺人滅口”耳。為何阿武敢這等明目張膽?大臣們知上官儀之冤,為何為人喊冤?

只因無切膚之痛,死的是上官家的人,并未牽連旁人。大臣們起先遲疑擔憂,生怕累及自身,而後見太後并無要再降罪于誰,便埋頭于争奪上官儀死後空出的中書令之位。

“有時看着他們汲汲營營,只顧蠅頭小利的模樣,委實惹人發笑。”阿武伏在高陽的身上,手中拿着一本奏疏,是一據聞“有望拜相補上官儀之缺”的大臣令人彈另一“有望拜相補上官儀之缺”的大臣的奏疏。

高陽掃了一眼,眼中露出一絲笑意,沒好氣道:“得了便宜,就別賣乖了。”他們若不争這點“蠅頭小利”,轉而衆人一心地來鬥她這太後,場面就不好看了。

阿武抿唇笑笑,提起朱筆,在上面寫了幾字。

待她寫完了,高陽将她從背上拽下來:“你今日找我來,是為何事?”

阿武擱筆坐正,嚴肅了神色,道:“是為皇帝。”

皇帝為上官儀之事與太後抗衡,朝裏無人不知,高陽也必有所耳聞。她請了高陽來,便是要将自己的想法說了。這是大事,最好不要瞞着殿下。

高陽想想也知是為皇帝,對這侄兒,她也甚為無奈。說他不夠聰明,他知道碰壁之後便韬光養晦,說他聰明,他又明知不敵,還要為大臣出頭。出頭之後,引起他人注意,誰還肯給你時日韬光養晦?等你周轉過來滅了自己麽?你要做勾踐,也要問問人家願不願意做夫差。

阿武性子很有些刻毒,當年裴行儉只露出一點不肯“馴服”的樣子,她便要“先下手為強”,皇帝這個樣子,她如何肯縱他。

一山不容二虎。高陽莫名地有一種這一日總算來了的感覺。她道:“你如何想的?”

阿武沉默了片刻,仰頭看了看房梁,半晌,她方道:“我有今日局面,殊為不易。當年我只一宮婢,屢遇風險,掙紮求生,一步步走到現在,讓我退,我是無路可退。”

好不容易才到今日,她是不肯讓步的。這也是高陽意料之中的事,她靜等着阿武說下去。

“皇帝若懂事些,明白什麽能做,什麽不能做,穩重一些,我就認了,但他這般單純到愚昧,天下交予他,我實難安心。”阿武繼續道。

這不是真話,不管皇帝賢不賢,你都是不肯認的。竟然拿這種話來騙我。高陽默默吐槽。

阿武看到高陽一臉鄙夷,默默地扭過頭去,繼續道:“我所思,便讓他如上皇那般,安享富貴就是了。”

“他畢竟是你親子,你……”

“我若有他子,便不止如此了。”阿武坦誠道,壞她大事之人,不論是誰,她都不手軟。也是弘兒運氣,若非唯此一子,她怎會留着這禍端。

她說得這般理所當然,高陽一時默然無語。

阿武發覺她的靜默,目光直白地望着她:“你可是覺得我無情陰毒?”

高陽沉默,阿武仍舊在盯着她,似乎非要她說出一句實話來。

其實,高陽也沒指望過阿武多善良,她自己也非良善之輩,心軟的人,是不能在這宮廷中活下來的。她只是在想……:“我在想一事,想的有些入神了。”

“想什麽?”

高陽看着她,目光前所未有的幽深,慢慢地道:“想阿爹失策了。”

這話說的實在有些前言不搭後語,阿武疑惑地看着她,高陽搖了搖頭,拍了拍她的手背,站起身,一面朝外走,一面道:“你想做什麽,就放手去做吧。”

事已至此,她已無心力再去回轉。她現在,唯有從中周旋出一條兼容之法了。

一想到逼宮是她主持,阿武一日日坐大,也是她縱容。現在這局面,可以說是她一手造成。高陽心驚之餘,又頗覺……命運弄人。

她慢慢地走出去,滾邊的外袍長長地拖曳在身後,只留給她一個略顯惶然的背影。阿武頓時覺得有什麽不好的事情在她不知道的時候發生了。

高陽将事情按在心底,與誰都不曾說。這事,對誰都不可洩露一字。她一路出宮,回到芙蓉園,碰見在園中玩耍的太平。

太平一見她,便笑嘻嘻地跑了過去。高陽彎身,順勢抱起她。

太平已經能順溜地說話了。

高陽一面朝裏走,一面笑着問她:“過了年,姑母就給你請個師傅,教你讀書,可好?”

太平不解讀書之意,但她已很懂得分辨誰是對她好的,誰是對她有惡意的,這是一種直覺,她狀似乖巧地答應:“好。”若是讀書不好玩,她也可以跟姑母撒嬌。

一眼就看穿了她心裏那點小把戲,高陽笑道:“答應了,便不可反悔。”

太平心虛,低頭撥弄自己的小胖手:“是,姑母。”

這嬌憨可愛的模樣,真是讓人愛不釋手。高陽視她如親女,便不會讓她步上皇帝的後塵。讓太平跟着她,将來,縱使太平做錯了什麽,阿武看在她的面上,也當會留幾分情面。

高陽走後,阿武坐立不安,她實不知是怎麽了。她本該當即追上去,雙腿卻如被什麽固住了一般動彈不得,不論是那句莫名其妙的話語,還是最後那句話的語氣,皆透着一種不同尋常。此時若貿貿然跟去,恐反讓殿下生厭。

等了片刻,阿武覺得高陽應當已平複了——不論她因什麽而起異樣,這會兒過去應當已可平心靜氣地坐下說話,她忙趕去芙蓉園。

到時,就見高陽抱着太平笑語連連。

阿武頓覺摸不着頭腦,不得不再度感嘆,而今的殿下真是怎麽都看不透了。

見她來,高陽也不曾與她臉色看,只讓她坐下,神色語氣都平常得很。

越是這種看似波瀾不驚的場面,越是讓阿武不安心。她不動聲色地套話,高陽不想讓她知道,又怎會落到她那點伎倆裏去。阿武搜腸刮肚地說了半天,弄得心累,也沒探出什麽眉目來。反倒是太平,疑惑地看着她,道:“阿娘,你今日好生奇怪。”

阿武:“……”養你那麽大,不是讓你來拆牆腳的。

高陽也笑,低聲與她道:“被你說準了,阿娘惱羞成怒了。”

太平便有些不好意思,紅着小臉,細聲細語地道:“阿娘,我不是有意的。”

阿武扶額:“你出去玩吧。”

太平遲疑,高陽也令她出去,太平只得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小孩不在,大人說話,便無需顧忌太多了。阿武朝高陽靠了靠,問道:“殿下适才在宮裏是怎麽了?為何說太宗皇帝失策?”

高陽自是不會告訴她實話的。

“想起幼年時候的一件小事,你無須放在心上。”她笑道,面上無一絲可疑之處。阿武自然是不信的,然而無論她怎麽軟磨硬泡,都得不到實話,磨了許久,不禁就有些洩氣了:“我什麽都不曾瞞你,為何你就不肯坦誠?有什麽事,值得你這般守口如瓶,連我都說不得。”

“我已說了,只你不信。”高陽笑意盈盈,沒有絲毫生氣。

分明就是在敷衍她,分明就是另有內情。說了這麽久,她仍不肯據實以告。阿武本該不悅,然而觸上高陽那雙帶笑的眼,她就氣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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