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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醫正當青壯,恭敬地俯身,将三根手指搭在太上皇細白的手腕上。太上皇微眯着眼,聽見響動,便望了過來。
“你怎來了?”他沒什麽好聲氣道。
阿武将目光從那太醫身上收回,微微一笑,道:“你覺着如何了?可有好一些?”
她神色溫柔,言語柔緩,走到太上皇榻旁坐下。太上皇撇過臉去,很不想見她。
阿武也無所謂,只靜靜坐着,仿佛她根本不介意上皇如何對她沒臉色。她此時也的确無意去關心這些。
待太醫號完了脈退下,二人仍沉靜,又過片刻,阿武将目光落在太上皇細白的側臉,那裏已消瘦了許多,乃至已有些凹陷,病痛折磨得他已不複從前的俊美飄逸。阿武皺了下眉,眼中流露出一種難言的擔憂,而她這擔憂卻不是為了眼前之人。
“你頭痛之時,是怎麽一個痛法?”阿武問道,攏在袖下的雙手交錯揪緊,她此時緊張極了。
太上皇似是沒想到太後竟有一日也會來關心他,自他退位,太後皆是避着他走,甚少來見。他轉過頭,渾濁的眼眸定定地望着阿武,冷淡道:“你問這個做什麽?”
他眼中有着顯而易見的厭惡,阿武卻似沒見到,這與她不算什麽,她只迫切地想知曉,他承受着一種怎樣的痛。
“你說說。”阿武道。
他們二人已多年不曾有過這樣靜靜相處的時光了。上皇有過一瞬間的迷茫,随即,更為強烈的反感攫住了他的心神,他冷言道:“頭痛欲裂,生不如死!”
阿武的身子猛地一顫,輕聲重複了一遍這八字。上皇本以為她還有話說,不想,她即刻就站起走了。腳步略有些淩亂,卻顯得很急切,仿佛前方有什麽事等着她去做,半刻都耽擱不得。
阿武離開上陽宮,立即就召了傅太醫來。
太後忽然召見,傅太醫當時就有不好的預感,待見了太後滿是寒意的面容,他的心便一沉到底。
太後高坐堂上,面沉如水,她并未言語,卻讓人覺得膽顫心寒。傅太醫伏地拜見,太後并不令他起身,直接就問:“大長公主究竟如何?”
雖未言封號,傅太醫卻明白指的是誰,他沉默了片刻,終抵不住太後那簡直能吃人的目光,道:
“是風疾,與上皇之狀相仿。”
這本也是瞞不住的,時日久了,自會将病态顯出。傅太醫也不曾想過能死死瞞住,此時,不得不說了,他便直言了,太後已察覺,大長公主也怪不到他頭上。
心神俱滅,也不過如是。阿武死死地咬着牙根,她按捺住自己心底幾欲咆哮的怒氣,再問:“當年,我在先帝那裏見過你,那時先帝也是頭痛難忍,召你去醫治,你接觸這病多年,可有好方子?”
本以為說了後,會是場疾風暴雨,傅太醫都已準備好了救命的說辭,不想,太後竟又緩和了下來,他頭也不敢擡,心中更是怕得要死,先前被高陽抓住把柄,讓他隐瞞病情,他就覺得自己倒黴透了,現又被太後識破,跟他逼要方子,真是苦不堪言,想也知,他哪有方子?若有,早拿出來了。
阿武自也知道,不過心慌意亂之下欲求心安。故而,當聽見傅太醫羞愧道:“臣無能。”,她也并不意外,只是胸口那處一片冰涼,連手腳也是冰冷,她揮揮手,讓傅太醫退下了。
傅太醫一走,阿武沒什麽停留地就找了太醫令來,命他不論什麽方子,但凡有一絲效用,便與上皇服下,必要治好“上皇的風疾”。
太醫令心內不解,原本太後說的是不與上皇治,只要日日請脈,做個樣子,不讓人起疑便是了。現忽然要治了,比不治更叫人為難,風疾豈是好治的?
太醫令自不敢多言,唯唯諾諾的退下,心中已急得要抓耳撓腮。
阿武從未想過,竟會有這樣的一日,她賴以生存的信仰搖搖欲墜。
怎會如此……在她以為所有的苦難都已過去,卻不知更大的痛苦還在前方。她枯坐榻上,一時想到病榻上的上皇,一時又想到多年前那如陽光一般燦爛的少女,畫面在二人之間輪轉,她仿佛看到病榻上的人換做了奄奄一息的高陽,這一幕,哪怕明知只是她的臆想,都讓她心亂如麻,手足無措。
阿武僵直着身體,扶着采葛的手站起,采葛擔憂地望着她,太後的手,冷得如隆冬的寒冰。
當阿武再到芙蓉園時,那是一個陽光絢爛的日子,高陽與晉陽、新城坐在亭子裏談笑,她們的身旁,太平正抓着一只不知從哪兒弄來的兔子,兔子讓她折騰的呆呆的,放到草地上都不會蹦跶。
那畫面寧靜而恬美,阿武遠遠地站着,不忍走近,不忍打破。高陽面上的笑容清淺而滿足,仿佛那被她緊緊掩着的病痛是當真不存在的。
眼淚,倏然而落。阿武捂嘴低泣。她匆匆轉身,落荒而逃。
她從不曾想過,會有一日,在她的殿下面前,她會這般慌亂地逃開,只因不敢面對。她只能回到宮裏,逼迫着太醫令,集整個太醫署之力,要他制出能醫好上皇的藥物。
想也是不能的,若能醫好,早就醫好了。整個太醫署被逼的雞飛狗跳也沒辦法。
動靜鬧得這樣大,高陽不會不知道,但她那邊一絲風聲都無。
病人,往往比家屬勇敢。
阿武再次走入芙蓉園,高陽正在池邊垂釣,太平蹲在她的身邊,一大一小的兩個人安安靜靜地在池邊,和諧得很。
阿武走過去,站在太平的另一側,高陽轉頭看了她一眼,笑了一下,便繼續盯着湖面。
她這種坦然到了極點的模樣,只讓阿武不安。
她完全無法想象一旦世間沒了高陽,還有什麽,是值得她去争取的。就如撐起她生命的支柱,哪怕她們在那漫長的歲月中分離,有時一整年都見不上一次,她皆無懼,因她知她在,縱使她嘴硬的說不肯等她,但阿武就是心安,因她在。
若支柱塌了,她如何存在。
阿武惶然不安。
太平擡起頭來,仰望她。她悄悄伸出小手,碰碰阿武的手背,阿武低頭,她便微微的笑了一下,帶着點兒羞澀。
阿武愣住了。
高陽在這時開口,她并未回頭,仍舊望着毫無波瀾的池水,她道:“那時,每當聽聞你有身孕,就如在我心上割下一刀,我又痛又怨,之後,便又是靜下心來等待。但這怨痛,便留在我心中,實難釋懷。”
阿武覺得高陽的話,便如一塊塊巨石,她每說一字,便在她心中添上一塊,壓抑而心疼,愧疚而無奈。
“但現在,我卻覺得有了太平,真好。哪怕有一日,我終要先你而去,你也不必過得太孤單。”高陽冷靜地說道。
其實,在很長的歲月中,她們只有彼此。大明宮、芙蓉園,人來人往,但,其實,她們只有彼此。
她說得緩慢,卻清晰,魚兒始終沒有上鈎,池水亦仍是波瀾不興。
阿武紅了眼睛,輕輕地搖頭,怎麽會一樣,她是這世間,她唯一在意的人。
高陽終于回過頭來看她,帶着一抹輕松如常的笑意,道:“上皇得病多年了,也仍好好兒的。”
但,上皇已纏綿病榻多時了,每當發病,恨不能以頭搶地,且,他已病得越來越頻繁。阿武滿心悲怆,她堅定道:“總有辦法的,集天下之能人,總有辦法治的。”
高陽笑着,沒說話。
她的眼神當中透出一種已看淡的安之若素的神采。
在許多時候,阿武不如高陽堅定,不如高陽勇敢,但此時,她無比堅定,她要治好高陽,哪怕,風疾已折磨了大唐的三代君王,看來如此不可抵抗,她也要治好高陽。
阿武比高陽長五歲,歲月在她們之間劃下距離,她曾不止一次地想過,當她們都老邁,那距離便逐漸拉近,二人皆是白發蒼蒼的老妪,她們的時光終于重合,死亡,便是一件遙遠卻順其自然的事。她不曾懼怕,不曾抗拒。
但此刻,阿武無力承受,她一定要治好高陽,不讓她先她而去。
終于又釣上一尾,高陽熟練地将魚兒從鈎上拆下丢進魚簍,而後放下魚竿,在一旁的水盆中淨手,擦幹,再招人來将她釣的一婁魚帶回去,自己一手牽着阿武,一手牽着小太平回去。
她始終無一絲異樣。
當阿武再提出要她入宮去的時候,高陽沒有拒絕。不知倒罷了,若是知曉,她離得太遠,阿武會不放心。
“不要告訴兕子,勿讓她知曉。”高陽道。
阿武沉默片刻,點頭:“好。”
其實,怎麽瞞得住,就如當初高陽一心想瞞住她,也沒瞞住。但阿武知道她的心思,她想的是能拖一刻就拖一刻,這件沉重的事,遲一刻讓人知曉,便遲一刻讓人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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