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情況僵持在第七日終于出現了轉機。

——明德帝病了。

太後顧不得宵禁,連夜趕往仁寧殿看望。

“你這是做什麽啊,不過是一個女人,百年之後你讓皇貴妃遷墓與你陪葬又如何,何必就一定要執迷于現在入皇陵。”

太後看着床上面色發青的明德帝,眼眶泛紅地呵斥着。

明德帝顴骨高高聳起,唇色發白,臉頰泛着青色,聞言只是不停地喃喃自語:“不一樣,不一樣的。”

“朕,朕要和……咳咳,柔兒,同穴……咳咳……”

他低喃着,眼角泛出淚花,倔強又固執地重複着。

太後看得眼眶泛紅,擦了擦眼角,對着黑暗中的謝病春招了招手,這才出了內殿。

“怎麽會突然吐血呢。”太後厲聲說着,“這些日子伺候的狗奴才都是誰,全都給本宮拖出去杖斃了。”

“已全部杖斃了。”謝病春站在陰暗處,垂眸說道。

太後猝不及防地愣在原處,随後很快恢複常色,欣慰贊許道:“果然是掌印辦事。”

“太醫如何說?”她憂心問道,“馬上就要年關了,祖廟祭祀可耽誤不得,想來內閣也遞來折子了,若是萬歲身體抱恙,大皇子離不得京,不如讓二皇子代天祭祀。”

謝病春不動聲色,冰白色的側臉在跳躍的燭光下宛若冰雕的玉石,冰冷似不近人情。

“憂思過重。”

太後蹙眉等着他下面一句話,卻又遲遲沒有動靜,嘴角兩道弧度微微僵硬,随後用帕子虛虛地擋了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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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貴妃之事已不容更改,還請掌印多多寬慰萬歲才是。”

“是。”

“天色已晚,本宮就不打擾皇帝了。”太後起身,面露倦色。

謝病春親自把人送上轎子,一直看着太後鳳駕帶着層層光暈逐漸消失在黑暗中,漆黑的瞳孔倒映着游廊上晃動的燭光,可仔細看去卻絲毫不見暖意。

“都辦妥了。”一個小黃門蹑手蹑腳出現在他身後小聲說道。

與此同時,只聽到叮咚一聲,戌時換防,來接班的錦衣衛踏入仁寧殿主殿。

謝病春眯了眯眼,轉身入了寝殿。

“你不是說很快就會辦妥嗎?”

原本應該虛弱起不來的明德帝靠在軟靠上,看到去而複返的謝病春不悅指責道。

“萬歲為何裝病?”謝病春站在黑暗中,不解問道。

明德帝冷哼一聲,随後頗為得意說道:“封齋提議的。”

“我這一病,朝野必當震動,你若是再活動活動,一定可以手到擒來。”

謝病春嘴角閃過詭異冰冷的笑意,很快又消失不見。

“不說了,封齋說你最近內閣的人都不見,那事到底推動了沒有。”明德帝越發生氣地質問着。

“辦妥了。”謝病春擡眸,眉目清冷地說道。

明德帝一驚,臉色大喜,忍不住朝着他前傾身子,連連說道:“辦妥了,好好好,不虧是謝卿,那怎麽還不見內閣來報。”

謝病春臉上毫無得意之色,冷淡地看着面前激動的帝王。

“因為還需一樣東西。”他輕聲說道。

明德帝一愣,臉上笑意不由收下:“什麽?”

謝病春看着他并不說話,最後緩緩斂下羽睫,唇色帶着微微的白意。

是了,誰都知道,這位權傾天下的掌印其實身子不太好。

“你快說啊。”明德帝催促道。

“您的命。”

明德帝愣愣地看着他,最後嘴角僵硬抽動:“放,放肆!來,來人啊。”

他驚懼大喊,可外面依舊空蕩蕩的安靜。

“你,你是不是在開玩笑,朕一向寵你,不許再開這些玩笑了。”他臉皮抽動地自我寬慰道。

謝病春轉着手中的銀戒,不理會他的警惕和憤怒,輕聲說道:“明德十一年的冬日,萬歲徹夜失眠,噩夢纏身,萬歲可知為何?”

明德帝呆坐在床上,愣愣地看着他,失聲大喊:“是你,是你害朕,原來是你。”

謝病春歪頭,難得笑了起來,笑容薄涼:“自然不是我,是萬歲頭頂上的那道冤魂。”

“您覺得我和他相似,便讓我一直如影随形地保護您,您想要我保護你,又不準我出現在您的面前。”

謝病春在黑暗中微微側首,露出一截冰白色的下颚。

“您為何不覺得,也許那就是我嗎?”

明德帝一愣,瞳孔微微睜大,就像真的見了鬼一般,神色慌張地把自己裹了起來,眼珠子不安地滾動着:“鬼神怪談,胡言亂語,放肆,放肆,來人啊。”

“後來萬歲遇了內臣就不再連夜做噩夢。”

謝病春自顧自地幽幽說道。

明德帝失控大喊:“朕待你不薄,親手把你從泥濘中帶出來,送你走上司禮監掌印的位置,這些年任由你在外面胡作非為,朕,朕哪裏對不起你。”

“是了,萬歲對內臣真好,免了天子行禮,送內臣始休樓,讓內臣建了西廠,把錦衣衛送給內臣。”

謝病春就像小孩數着石子,漫不經心地說着。

明德帝臉上的憤怒之色越發扭曲:“狼子野心,賤/人卑鄙,朕待你這般好,讓你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你竟然如此待朕。”

“賤/人,果然是上不臺面的閹/人。”

“畜/生,卑鄙,奸佞.”

“無父無母的人果然是天煞。”

謝病春靜靜地聽着他在破口大罵,直到一口血打斷了明德帝的失态。

“萬歲送了內臣這麽大的禮,內臣也該送萬歲一個大禮才是。”

謝病春語氣平靜,冷靜地看着面前之人,一如既往地冷淡。

明德帝唇角流血,恐懼地睜大眼睛。

“那碗梨湯好喝嗎?南國醫毒詭秘,想來是無人能知。”他緩緩走出那道黑暗之處,跳動的燭火落在金絲銀線上格外閃耀。

“能和皇貴妃同死,萬歲也算得償所願。”

他聲線較一般人而言低沉而冰冷,就像含着一塊冰,聽久了只覺得耳廓生寒。

“朕死了,第一個就會查到你頭上,內閣不會放過你的,大皇子難道容得下你,還有封齋,還有太後,沒了朕,你還剩下什麽!”

明德帝奔潰大喊着。

“這是萬歲今夜寫的罪己诏,民間震動,罪在朕躬,皇貴妃誤國,中宮無主,朝野不安……”

謝病春從袖中拿出一塊明黃色綢緞,目光直直落在明德帝身上,口中緩緩念着,最後手中那塊明黃色錦緞飄然落在地上,“路皇貴妃陪葬。”

“不準陪葬,是合陵!是合陵!”明德帝失控大喊,掙紮着要去拿落在地上的那條綢緞。

謝病春眉眼低垂,看着他狼狽地摔落在地上。

“萬歲還記得明德十年的大雪嗎?”

明德帝僵在原地,失神地盯着他看,随後奔潰大喊。

“你是誰!你是誰!你到底是誰!”

“來人,來人啊!”

謝病春蹲下/身來,撿起那張明黃色的綢緞慢條斯理地塞到萬歲手中,冰冷的手指落在他的手背上,吓得明德帝抖索一下。

明德帝眼底血絲彌漫,死死盯着他看,難掩恐懼之色:“你是誰!你是誰!”

那雙漆黑的眼眸倒映着面前失态恐懼的九五之尊,就像一只潛伏在黑暗中的蟒蛇終于探出了蟄伏已久的腦袋。

謝病春面目悲憫之色,随後伸手輕柔擦去明德帝臉頰上的血跡,目光落在明德帝身後的那道陰影上,微微一笑,并未說話。

—— ——

“你說什麽!”明沉舟倏地一下從床上坐了起來,盯着英景倒映在門上的倒影,咬牙問道。

“萬歲……駕崩了。”

英景的聲音壓得格外低,在漫長無邊的黑暗中便顯得格外陰氣森森。

大門被咯吱一聲打開,露出明沉舟長發披散的模樣。

“怎麽回事?那為何沒有任何動靜。”

她赤腳站着冰冷的瓷磚上,心底卻從未有此刻這般發涼。

她一動,所有守夜的人也跟着動了起來。

瑤光殿的燭火在呼吸間以此稀疏地亮了起來,眼看就要照亮整個夜空……

“全都回去,不許出來!桃色,立刻去偏殿看着小殿下。”明沉舟心中一沉,提聲厲聲呵斥道。

“迎春,讓所有人都待在屋內,不許交頭接耳,不許走動。”

原本所有的窸窸窣窣都瞬間安靜下來,如蟲潮般退去,整個瑤光殿再一次陷入死寂。

“進來。”明沉舟拉人進了內殿,警惕地關上大門,“誰和你說的?”

她話鋒一頓,意味深長自己回答道:“是掌印。”

英景擡眸,暗淡燈火下的眉眼顯得格外銳利,一向恭敬下垂的眉眼第一次露出眉鋒。

“是。”

“他想叫我做什麽?”明沉舟沉聲問道。

“他想見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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