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這是明沉舟第二次深夜站在始休樓面前。

高大壯麗的閣樓坐落在平地上,任由黑暗把它吞噬,帶入無邊黑暗。

“娘娘請。”英景站在臺階下,低聲說道。

明沉舟拉了拉頭上的兜帽,踏上臺階。

屋內一片漆黑,整座閣樓連一盞夜燈都不曾懸挂,肉眼可見處宛若散不開的團團黑墨,而始休樓就像一只在黑暗中蓄勢待發的赤獸蟄伏與此,不動聲色。

明沉舟深吸一口氣輕輕敲了敲房門,卻發現房門是半掩着的,輕輕一碰就打開一條縫。

縫隙中的屋內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

她搭在門框上的手指微微一動,最後稍一用力,大門便咯吱一聲打開了。

“掌印大人。”她站在門口輕聲說道。

屋內一片安靜。

她蹙眉,再一次喊了一聲,卻不料屋內依舊沒有反應。

“下去吧。”

冰冷陰森的聲音突兀地在她背後響起。

明沉舟吓得一個激靈,下意識向前走了一步,又差點被門檻絆倒,眼疾手快扶着門框這才狼狽站穩。

她剛一站穩,就聞到那股清冷的梅花香在自己鼻尖萦繞,冰冷的玄色蟒袍擦着自己垂落在一側的指尖,一閃而過。

英景已經退下,謝病春一言不發地邁入漆黑的屋子,明沉舟猶豫片刻也跟着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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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時的深夜本就一團漆黑,沒有點燈的屋內更是漆黑。

明沉舟努力睜大眼睛,睜眼瞎一般地向前小心前進。

她慢慢吞吞地走着,嘴裏小心翼翼說着:“不如我幫掌印點個蠟……”

話還未說話,手指便碰到一個硬邦邦的東西,她蹙眉以為是撞到東西了,下意識摩挲着,想要繞開。

“拿開。”

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明沉舟一愣,眯着眼仰頭看了一會兒,這才隐約看到謝病春冰白色臉頰的輪廓。

——糟糕,撞到煞神了。

她讪讪地準備收回手,小心翼翼地準備換個東西扶。

就在此時,一只冰冷的指尖落在溫熱的手腕上,就像一條蛇尾在不知不覺中繞上自己手腕上,激得她一個激靈,頭皮發麻,吓得先一步甩開謝病春的手。

這一甩,手快過腦子,兩個人都愣在原處。

明沉舟心中一沉,明顯感覺到氣氛一瞬間的僵硬。

“我,我有點……”她舔了舔嘴唇,腦中風暴急轉,臉上露出一點恐懼之色,小聲說道,“我怕黑,吓到了。”

一聲冰冷的嗤笑在頭頂響起。

明沉舟在黑暗中慢慢鎮定下來,想着如何圓剛才下意識的動作。

“內臣不過一個閹人,娘娘自然是嫌棄的。”

謝病春陰沉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緊接着,椅子在地面上被拖動發出的尖銳聲音,刺得人心中一顫。

那個黑影就在自己身側坐下。

他半低着頭,黑暗遮蓋了他的動作神色,也讓他像一座不近人情的冰雕,無人敢去探究。

明沉舟抿了抿唇,自己摩挲着找到一把椅子,朝着前面小心走了一步,不料竟然直接撞到一個骨節冷硬的膝蓋上。

原來他距離自己這麽近。

她忍着一瞬間升起的想要後退的腳步,故作淡定地把椅子拉過來,順着他的膝蓋坐了下來。

明沉舟在黑暗中盯着那個黑影輪廓,捏着手指緩緩說道。

“你我已經結盟,掌印何必如此激我,你是身殘之人,我是無家之人,雖各不同,但并無差別。”

整個始休樓都在夜色中沉默。

“不知掌印為何……”

明沉舟正準備岔開話題,只是話還未說完,就感到身側之人借着夜色的掩護竟然在不知不覺中靠近自己。

淡淡的梅花香迎面而來。

謝病春冰白色的臉頰近在咫尺。

就像黑暗中蟄伏的蟒蛇悄無聲息地靠近,冰冷豎瞳陰森地注視着她。

“掌,掌印……”

明沉舟呼吸一頓,下意識向後仰去,但手指猛地抓着扶手,又強忍着心底的湧現的恐懼,只能斂下眉眼,低聲說道:“掌印這是做什麽?”

謝病春的手捏着她的下巴,微微用力,迫使她擡起頭來。

“你在害怕。”

他好似低喃,在她耳邊低聲說道,宛若落滿積雪的梅花,足夠華麗也令人發寒。

明沉舟耳朵不經意動了動,微微側首,避開他的氣息。

他輕笑一聲,聲音譏諷,帶着薄涼的笑意。

“明沉舟,你沒有退路了。”

他的手指帶着一點薄繭,用力時便覺得格外疼。

明沉舟咬唇,大膽伸手握着他冰冷消瘦的手腕,回視着他近在咫尺的漆黑眸光,低聲說道:“我知道。”

“您說過,我也記得。”

她溫熱的手心圈着謝病春似寒冰的手腕,認真誠懇說道。

“謝病春,依附于你,我确有私心,可我對你并無惡意,我是其中之一的棋子,可您與我卻是唯一。”

黑夜中所有的一切都被黑暗所掩蓋,唯有她的聲音像是裹了糖霜的元宵,帶着滾燙的甜意在逼仄的空間中飄蕩。

兩人的呼吸聲彼此交纏,卻又絲毫不退讓。

所有的沉默直到一點微光出現在門口上,照亮了一室寂靜時才被猛地打破。

“掌印,娘娘。”英景的聲音在門口慌亂響起。

明沉舟一驚,連忙撇開頭,餘光中看到謝病春坐回椅子上,手中捏着一塊白色帕子,正在慢條斯理地擦着手指。

英景大概也是慌了,提着油燈站在門口,進退兩難,頭也不敢擡起來。

“進來。”謝病春頭也不擡淡淡說道。

英景這才低頭快步進來,放下油燈後很快又行禮退下。

明沉舟尴尬地坐在椅子上,目光自房中一排排書架上掃過,随後便低着頭,盯着身側玄色蟒服上的花紋。

“萬歲駕崩,太後和內閣秘不發喪。”許久之後,謝病春出聲。

明沉舟一驚,顧不得心中的別扭,擡頭急切問道:“為何?”

謝病春淡淡擡眸掃了她一眼,嘴角還帶着來不及散去的譏笑。

明沉舟一愣,随後猶豫說道:“新帝?”

謝病春繼續擦着手指,一根又一根極為仔細。

明沉舟從他這個古怪的動作中回神,自顧自地說道:“先帝沒有嫡子,按理也該立長,可我聽說大皇子性格……”

“好色殘暴,沖動無能,所以太後屬意二皇子,但你爹屬意大皇子。”謝病春慢吞吞說道,“畢竟他是大皇子恩師。”

明沉舟嘴角微微抿起。

“你,是棄子。”謝病春看着身側之人,慢慢說道,好以暇整地欣賞着她臉上微變的神色。

不過一月,她便從三方争奪的棋盤中淪落為棄子。

“那掌印打算如何?”她臉上并無恐懼退縮之色,淺色的眸子倒映着跳動的燭火,冷靜問道。

謝病春低聲一笑,收了手中的白色帕子。

“你會知道的。”他擡眸,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

回去的路上,月亮已經西落,悠長曲折的游廊上宮燈搖曳,晃過夜色,落在羊腸小道上便是斑駁的影子。

英景提着燈籠走在一側,小道幽深寂靜,只剩下兩人踩在小草上細碎的腳步聲。

明沉舟臉色凝重,腦海中還挺留在謝病春最後那個古怪的表情上。

——謝病春深夜讓她過來只是為了交代這句話嗎?

“你知道掌印今日為何尋我嗎?”明沉舟擡眸看着面前之人。

英景搖頭:“奴婢不知。”

明沉舟盯着他的背影看。

“奴婢真的不知。”英景再一次低聲說道。

明沉舟停在遠處,沉聲說道:“你若是真的不知道,你根本不會再重複第二遍。”

英景是個鹦鹉,但鹦鹉是不會無緣無故開口的。

聞言,英景跪在地上,卻又匍匐在地上并不說話。

明沉舟緩緩吐出一口氣。

“罷了,起來吧,你本就是掌印的人,我不該為難你。”

“奴婢真的不知,只是宮中發生這麽大的事情有些恍惚。”英景叩首,聲音在黑暗中飄忽不定,“奴婢既然來到娘娘身邊,便是娘娘的人。”

明沉舟垂眸。

“起來吧,要天亮了。”

她蹲下/身來,一只手搭在英景的臂膀上,盯着他的頭頂,緩緩說道。

兩人說話間,突然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自遠而近傳來。

英景連忙帶人躲到假山後,剛站穩就看到一個宮娥拉着一個小黃門動作親密地走到一處游廊下。

小宮娥坐在游廊扶手上,給小黃門塞了不少東西,小黃門則親手在她頭上簪了一個銀簪子,沒多久兩人便開始又親又抱,黏黏糊糊。

他臉色微變,這些按理屢見不鮮的事情,可因為剛才見了一些事情,現在再看便讓他渾身尴尬。

也不知等了多久,這兩只趁着最後夜色見面的野鴛鴦這才手牽着手地走了,他心中松了一口氣。

“他們?”背後傳來明沉舟驚疑的聲音,“在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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