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1)
月移花影,驚鳥驚度,春夜暖風隔着漫漫暗色送來水波晃蕩聲。
刑部因為設有大牢,就在昭理巷靠近護城河的那一段,靜水深流,在霜白夜色中熠熠閃爍。
明沉舟穿着青色素羅,頭上并未帶步搖發簪,只留下一個碧玉簪子,她站在馬車邊上,下颚尖尖,唇色微白,幾日不見,竟肉眼可見地消瘦下去。
英景扶着她,猶豫地去看不遠處的掌印。
謝病春其實也瘦了不少,那件大紅色的披風罩在他身上,也顯得空落落的,聽始休樓的人說,掌印這幾日加起來的休息時間連五個時辰都沒有。
陸行也動了動嘴,卻又不知如何開口,也是小心翼翼去看掌印。
娘娘找了三次掌印,掌印次次避而不見,便是連最是大大咧咧的桃色都察覺出不對勁。
明沉舟放下威脅之話便不再開口,只是死死盯着謝病春。
謝病春站在原處,漆黑的眸子沉默地看着她,疏離如明月照積雪,寒空煙雪,冷沁沁的,沒有一點人氣。
春風穿街而過,偏生只帶來一聲聲吱呀難聽的蟲鳴,湖波蕩漾,老槐樹上不知是誰挂了一盞破破舊舊的燈籠,照得水光泛在地面上,淩淩波動。
明沉舟只覺得腦袋一陣陣地抽疼,那日自乾清殿出來,她便大病了一場。
那場大病交織了一場場的夢,夢中到處都是光怪陸離的世界,她就想一個飄無所依的風筝,被巨大的力量拉扯着。
她一會覺得自己站在大河波濤的岸邊,水聲震得她耳鼓發蒙,發白的江流裹挾着冰雪。
一會又覺得自己在高大的樹木林中奔逃,濃霧迷茫,身後是持之不盡的嘶吼聲。
又一會她覺得自己似乎又回到明府冬日冰湖中,有人在耳邊竊竊私語。
所有人的目光都是陰冷血氣,好似下一秒就要露出猙獰的煞氣,要把她憑空撕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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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于以往斷斷續續,朦朦胧胧的噩夢,這些夢太過真實,真實到她能清晰地感覺到風吹臉頰,水淹沒頭頂,鼻息間到處都是血腥味的恐怖,甚至心中的那點執念。
她一直在找一個人。
原來她丢的記憶裏丢的是一個人。
明沉舟看着不遠處沉默的人,蒼白唇色微動,緩緩問道:“明德十年的冬日,雲南下了一場罕見大雪,你知道嗎?”
謝病春擡眸,眸光微動,鴉黑睫羽顫動片刻後,低聲說道:“知道。”
明沉舟失神地看着他,似乎想要自這個挺拔俊秀的男子身上看到當年那個狼狽瘦弱的小孩影子。
可實在是記憶太過模糊,唯有兩人同樣清冷冷的黑瞳令人印象深刻。
眼頭微微下垂,眼尾上揚,這是一雙狹長而精致的桃花眼,朦胧醉意。
怪不得,她當日第一眼見到謝延,就覺得喜歡。
兩個人的眼睛竟然一模一樣。
明沉舟突然輕笑一聲,眸光自他身上移開,緩緩吐出一口灼熱的氣來:“我不會找你第二次的,小乞丐。”
她撥開英景的手,轉身朝着馬車走去,青色的裙擺如花般在微弱燭光中散開。
陸行大驚:“掌印。”
“娘娘。”英景慌亂地低低喊了一聲。
謝病春身形一震,腳步向前一步,蒼白的唇微微一動。
“娘娘。”陸行忍不住上前,大喊一聲,“掌印不是不見你,是怕你為難。”
明沉舟腳步一頓,卻又依舊掀開簾子入了車內。
“我要的是他。”
清淺冷淡的聲音在夜色中被風吹散,只剩下不甚清晰的只言片語。
“掌印。”陸行扭頭,哀求一聲。
謝病春的目光落在馬車尚未完全靜止的青布簾上,冰白的面容下是水波蕩漾的光亮,就像一把把刀,把人切得四分五裂一般。
明沉舟坐在漆黑的馬車中,沉默着,随後閉眼蜷縮在一起,低聲說道:“回宮吧,不了,還是回錢家吧。”
英景遙遙看了一眼掌印,最後只好抿唇,抖動馬缰。
馬車滴答聲在青石板上響起,車輪攆過路面留下一道痕跡。
錢家往城北,馬車便朝着謝病春的方向走去。
車簾安靜地垂落着,車前的風燈在青色布簾上晃開一陣陣光紋,這條路并無居民,是以整一片都是黑漆漆的,馬車入了夜色就好似要一頭走到黑一般,再無回頭可能。
馬車內明沉舟強忍着斷斷續續的頭疼,心中茫然一片。
她第一次懷疑這條路是不是真的即使已經頭破血流,可依舊走不通。
謝病春對她的愛意不假,可他的心中,複仇才是第一位。
逾越不過的鴻溝早已悄悄在兩人之間埋下,只是她一直不曾發現而已。
他做好了魚死網破的打算,也做好了和她分道揚镳的準備。
明沉舟疼得伸手敲了敲腦袋,自那日病後,她的腦海裏時不時閃過一些陌生卻又熟悉的畫面,畫面支離破碎,令人找不到方向。
就像現在,她似乎被積壓在一個很小的空間裏,劍鋒帶着落雪在自己眼前一閃而過,高高的野草擦過束着線麻繩的小腿,垂落的劍鞘上有一條長長的波水流紋,晃得人頭暈。
原本簌簌而動的馬車突然停了下來。
明沉舟一怔,緩緩擡頭。
“掌印。”英景的聲音打破沉默。
謝病春的聲音在車外響起,依舊冷靜疏離。
“我想和娘娘單獨說話。”
英景猶豫,小心地掃了一眼車內。
明沉舟在角落中松開蜷縮在一起的手腳,輕輕嗯了一聲。
很快,馬車便停在那顆老歪脖子樹下,風燈和那張垂死掙紮的破燈籠交相輝映,把馬車前那人的影子拉得格外的長。
那個影子順着青布簾子擠了過來。
明沉舟盯着那點昏暗的影子,半晌沒說話。
“娘娘。”謝病春的聲音冷沁沁的,好似一滴葉尖露水倏地露在心尖,即使在春夜也冷的人一個激靈。
明沉舟盯着那截漏進來的朦胧身影,一直隐隐作痛的額頭無言的寂靜中終于安靜下來。
“我并非不願見你,只是你如今已從此事中摘出,我唯恐再為你惹下禍事。”
謝病春終于開口,打破難耐的沉默。
他若是這般孤站着便如一只獨立的鶴,鶴骨清癯,疏離高遠。
“我……”他一頓,眼眸微微下垂,雅黑睫羽在光暈中輕輕顫抖,冰白的臉頰籠上斑駁樹影,竟露出一絲脆弱的卑微。
“娘娘別生氣了。”
馬車內的明沉舟一怔,那滿腔怒氣便如落的沙漏,瞬間消失得一幹二淨。
兩人隔着一層薄薄的青布,可誰都知道,彼此都在互相看着對方。
明沉舟不知不覺靠近那層簾子,隔着那層青布緩緩伸手,卻有沒有掀開簾子,只是在沉默後低聲說道:“謝迢,你是真心實意攔下我的嘛?”
她一向說話直白,熱忱真誠,近乎離經叛道,往往能掀開最是表面的虛僞和遮掩,把你的心掏出來一探究竟。
謝病春眨了眨眼,這一刻,所有的禮義廉恥都在這個微妙的氣氛中悉數褪去,只留下赤/裸裸的真心。
“是。”他輕聲回答着。
“那你可知我為何生氣?”
謝病春盯着青布上倒影出的影子,布簾上緩緩映出的手指輪廓,在燈火下跳躍出嶙峋的陰影。
“因為我。”
他抿了抿唇,盯着那點手指輪廓,那顆心似乎要從胸腔內跳了出來。
“那你以後還這般對我嗎?”
謝病春沉默。
兩人自相遇便是一場博弈,每一日都是兩人相互對峙,各自防備的結果,直到那日瑤光殿的窗臺下,月老廟的月光下,這一切才被短暫地抹平。
世人都覺得是謝病春強迫太後行不倫之事,卻不知道是明沉舟強拉着掌印回到人間。
今日兩人隔着這層單薄的青布,用着言語逼出對方心裏的軟肋。謝病春看似掌握着局面,太後不過是手中驕雀,卻不知道謝病春只要聽着她的聲音,便早已節節敗退。
春夜暖風拂面而來,帶來微熱的觸感,謝病春不由微微側首避開這陣熱風。
這是一句心照不宣的臣服。
要一個心高氣傲的人選擇低頭已經是難以置信的事情,更別說是如此直接的臣服。
謝病春目光失神,耳廓卻是微微泛紅。
十二歲之前,他是個人人傾羨的天之驕子,父親是寧王,母親是縣主,老師是天下皆知的羅松文,哥哥姐姐,諸位師兄對他疼愛有加。
可明德十年的那場大雪,讓所有的一切都消失殆盡,他徹底成了無根的游萍,在人間再也眷戀,他的前路便是死路。
可老天垂憐,他躺在大雪中瀕死之際,遇到了一個小姑娘。
小姑娘拉着他的手,把他從水中拖回人間,在他耳邊低聲喊道:“小乞丐,別想不開啊。”
車頂的風燈順着縫隙漏了進來,悉數灑在一只冰白的手背上。
只是那布簾還未被完全拉開,卻被另外一只手攔着。
纖細的手指緊緊抓着布簾,指骨緊繃,是再也沒有的堅定。
她在等一個答案。
等一個能讓兩人徹底坦誠相對的答案。
謝病春的手指緩緩收緊手中的簾子,冰白的手完全暴露在視線中。
“我當年說我要保護你,雖一開始确有貪圖美色的企及,可我是真的想要保護你。”明沉舟的聲音在兩人僵持間緩緩響起。
“這幾日我斷斷續續想起了許多往事,夢裏到處都是我在找你的畫面。”
“我哪怕失憶了依舊朝你跑來。”明沉舟的視線落在謝病春那截精瘦的腰肢上,聲音一頓,随後掩下異樣,低聲說道,“若是錯過了今生,我從不奢求來世。”
“那日你在月老廟說的,我都聽到了。”
謝病春神色僵硬。
“謝迢。”明沉舟的手緩緩松開簾子,“你若是走不出這一步……”
“……便算了。”
她并非養在深閨的金絲雀,她的舅舅不會用世俗禮教對她,她的母親更是愛她縱她,她的表哥,她的外祖母總是與她說,女子并非依附而生的藤蔓。
是以,她走的每一步都是自己決定的,從不後悔。
她要的和謝病春并肩站在一起,而不是依附在他的羽翼下,蜷縮在安全之後。
愛他是真,可今日怨他也是真,可到頭來,她更不願丢掉自己。
這條路若是真的錯了,那便放手。
“娘娘。”
慌亂的聲音在隔着青布響起,謝病春從未有這般失态的時候。
他緊緊抓着明沉舟的手,握的人生疼,臉上充滿掙紮之色。
手心的手指微微掙脫他的束縛。
他越發慌張,便像一個小孩一般,更加用力地握緊。
“我,我……”他的聲音再無冷靜,只是喃喃重複着,卻又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不過是想保護那個小姑娘罷了。
明月本就不該被世俗玷污。
他,髒啊。
那只手已經只剩下一個指尖,灼熱的溫度在冰冷的手心留下一道堅決的留痕。
她是真的,真的,決定不要他了。
他不想亵渎明月,卻又不受控制地想要占有她,他以為自己可以冷靜得送明月去高處,卻又在此刻心底破開一道巨大的傷口,夜風穿堂而過,是空蕩蕩的不安。
“不會了。”
三個字輕輕吐了出來,謝病春鬼使神差的說出口,背後竟然冒出一聲熱汗,可心中卻又是再也不過的輕松。
一直屏息的明沉舟這才松了一口氣,只覺得胸口被憋得刺痛。
兩人的手指停止動作,只是沉默地握着,任由頭頂的風燈灑下光來。
“鄭樊對趙傳有知遇再世之恩,趙傳為其抗下所有罪名,我這幾日一直在西廠。”
謝病春突然開口說着:“我這幾日一直故意一直晾着鄭江亭,他果然按捺不住去找了鄭樊,刑部有我們的人,我便聽到了一些計劃。”
他緩緩開口,聲音帶着沙啞,當真是如實交代自己的動向。
“我讓陸行和大師兄去西南接人,趙傳別院找來的武器我已經讓人去南方我已經派人去探查了。”
“謝迢。”
那張青布車簾終于被掀開,露出明沉舟蒼白的小臉。
“我今日明日帶你去一個地方。”
謝病春原本緊握的手如今已經松開力氣,卻又并未完全放開,漆黑的目光帶着還未散去的潮意,含着光暈,看得人心都化了。
“我已經知道了。”他垂眸,低聲說道,“可娘娘不該為了……”
明沉舟直接捂着他的嘴:“這是我的事情。”
“我敬佩羅松文的君子之諾,事已至此,他慷慨赴死,已無退路,可我不願他孤單單死去,更不願他連毒酒都是那些奸人所贈。”
她一頓,看着面前垂眸不語的人,低聲說道:“我和你一起。”
三月三十,晴。
京城的人都在春光下不約而同的沉默,連着最是熱鬧的堤壩上也少了往日的喧鬧,原本重兵把守的東廠在午時前三刻被徹底清空,所有錦衣衛不約而同地退出東廠。
一輛華貴的馬車出現在東廠門口,被重病攔着的百姓只依稀能看到一截華麗的衣裙,和一件大紅色披風。
——行刑的人竟然是太後和掌印。
人群嘩然。
“若是親手殺了他,也算是破了流言,畢竟弑師如弑父,那可是要被人戳着脊梁骨的。”有人喃喃自語。
東廠自太/祖成立便存在,牆壁上的血跡已經凝成一塊,一踏入大堂就能聞到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明沉舟手中端着那盞毒酒,環顧着面前的一切,明明燈火明亮,卻偏偏覺得鬼氣森森。
“掌印要和我一起進去嗎?”她站在死牢的入口,輕聲問道,聲音在牢中回蕩,蕩開陣陣餘音。
謝病春臉色格外蒼白,唯有一雙漆黑的眼在發亮。
他沉默,明沉舟便也跟着沉默。
只是謝病春腳步剛剛一動,卻聽到一個虛弱的聲音。
“不,不許他進來。”
羅松文的聲音太過虛弱,以至于那口氣都好似在空中飄蕩。
“我不想見到他。”
明沉舟一怔,臉上露出驚慌之色,側首去看身側的謝病春。
卻見謝病春眉眼低垂,冰白的臉在此刻毫無人氣,唇色近乎青白。
“那便不進去了。”
謝病春唇角微動,輕聲吐出這幾個字。
“他是特意來見你的。”明沉舟出聲請求着,“院長,見一眼吧。”
牢內深處寂靜一片。
“不見。”羅松文喘着氣的聲音終于傳了過來,“當日他離開時我便說過。”
“此生,不再相見。”
謝病春緩緩閉上眼,睫毛輕顫,就像一截破碎的蝶翼。
“進去吧。”他再一次低聲說道,聲音都好似自唇角飄出,“我在這,等着。”
他脫下大紅色披風,掀開下擺,竟然直接跪在冰冷的大堂上。
積年累月殘留,洗不淨的鮮血讓這個地面總是顯得格外滑膩,下擺處立刻染上暗紅的顏色,腰背如刀,膚色蒼白,讓他好似一只開在鮮血中的寒梅。
明沉舟看了他一眼,不得不獨自一人踏上甬道。
羅松文被關在最裏面的牢房內,她還未走進就聞到一陣濃重作嘔的血腥味。
牢房內并未點燈,但解着甬道上的沒有等,能看到羅松文半靠在角落裏,他的腿腳不自然地彎曲着,頭發上凝着血塊,腹部有一個巨大的血洞,周圍是燒焦的焦色,狼狽而死氣沉沉。
明沉舟倒吸一口氣。
“楊寶竟敢對你動刑。”
甬道前的謝病春擡眸,膝蓋微微一動,卻又不得不僵在遠處,只是死死盯着那扇牢門。
羅松文的聲音再也沒有剛才的響亮,輕聲說道:“進了東廠,自然不會太舒服,不要如此大聲。”
明沉舟一怔,下意識朝着外面看去。
“別看,太後。”羅松文見狀立刻阻道,喘了一口氣後再一次虛弱請求着,“別看他。”
明沉舟一愣,手中的托盤被緊緊收緊,好一會兒才僵硬地扭回頭,目光甚至不敢落在他身上慘不忍睹的地方。
鮮血淋漓,骨血橫飛,是觸目驚心的酷刑。
“院長不願他知道您受刑了?”明沉舟深吸一口氣,這才踏入牢中,期冀地問道,“院長既然這麽在意他,為何不見他。”
羅松文閉上眼不說話,呼吸間是抑制不住的吸氣聲。
疼,這是無法形容的疼。
東廠刑罰殘酷無情,羅松文一介文人能忍着二十幾日,已經是強人般的意志,最重要的是,他并未透露出什麽。
明沉舟把酒盞放在瘸腿的矮幾上,繼續規勸着:“他很想您,哪怕今日頂着天下人的罵名也要來看您。”
羅松文的呼吸一頓。
“您就見見他吧。”她婉聲請求着。
明沉舟并未和這位天下聞名的大儒獨自見過面,幾次遠遠隔着人群對試過,雖不曾說過話,但依舊能清晰的感覺到他身上文人特有的清高。
那是一份嚴肅睿智,博愛濟衆,這和世人汲汲名利,醉心權術顯得不同,也彌足珍貴。
羅松文睜眼看她,目光帶着微微渙散,輕聲說道:“為我執行的是太後,何必多加一人。”
明沉舟不曾想他如此堅決,一時間只是楞在這裏,只覺得這對師生莫名令人難過。
他們并非真的形同陌路,卻又在因緣際會中各走一邊。
“是我們無能,不能救您出困境。”她猶豫片刻,拿起那柄新送來的梳子,“我為老師梳發。”
“不必。”羅松文睜眼看着她,低聲說道,“人若是死得其所,容貌是最不重要的,哪怕以發覆面,以糠塞嘴,可真相是擋不住的。”
“悲歌當泣,君子當歌。”他的目光落在那盞毒酒上,最後落在明沉舟身上,“不必為此自責。”
他神色悲憫,卻又隐隐流出解脫釋然之意。
死亡,本就是他求來的。
三十年前,他和謝言冉相交于敷文書院,情投志合,二十二年前,謝言冉抱着幼子深夜敲響羅家大門。
二十二年的時間,他并未因為皇權威嚴,內閣傾軋,宦官強勢而畏懼退縮。
明沉舟握緊手中的梳子,那一瞬間她書中那些巍峨君子的模樣好似當真出現在自己面前。
願聞道而死,死得其所,世上當真有這般勇敢不畏的人。
“老師當真不曾後悔。”
她咬唇,低聲問道。
“自然從不後悔,唯願……”羅松文目光一凝,落在牢門口的暗點陰影下,他似乎說了什麽,又因為太過虛弱只能聽到一個零星的氣音。
“我的徒弟……一生安康。”
明沉舟腳步向前微微一動,小聲追問道:“這份祈願謝迢有嗎?”
羅松文并不說話,只是喘着粗氣,濃重的血腥味在狹小昏暗的牢房內迷漫,熏得人隐隐作嘔,好似再晚一步,所有的情緒都會被那陣喧鬧的嘔吐感湧出來。
“您看看他吧,他并未做錯什麽。”明沉舟低沉說道,“世人罵他,阻他,恨他,要置他于死地,連您也要這樣嗎。”
羅松文睜眼,把兩條早已不能動彈的腿輕輕挪動一下,只這一下整個人便跟着搖晃一下,一層薄薄的血痂下流出血來。
“老師。”明沉舟眼皮子一跳,上前低聲說道。
“無事。”羅松文輕聲說着,“我有一事頗為冒昧,不知太後可否解答一二。”
明沉舟點頭:“老師但說無妨。”
“今日得娘娘庇護,某尚得一個體面。”羅松文低喘着氣說道,“可娘娘和他站在一起,就不怕殺人的流言嗎。”
明沉舟注視着他,呼吸緩緩變輕,好一會兒才清說道:“可我已和他在月老廟已拜過天地,喝過女兒紅,我為何要畏懼那些軟刀子,便是真刀子也不能讓我退縮。”
羅松文一震,目光震驚地看着她,發灰的唇微微聳動着,似有千言萬語,卻又因為過于驚駭都愣在原處。
“我喜歡他,便也尊重您。”明沉舟輕聲解釋着,“我雖無意告知天下,但從不畏懼天下知。”
羅松文眼波微動,這一刻他又冷靜下來,低聲說道:“錢家都知道了。”
明沉舟神色自若點頭:“去年冬日便已見過面。”
“那他們……他們……”羅松文前傾身子,急切問道。
“他們未必滿意,但他們尊重我的選擇。”明沉舟直接說道,“那天白日裏我們還見過老師,當夜便是我帶掌印回家吃飯。”
“掌印除了身體殘缺,卻并未和他人有何不同。”
她臉上帶出清淡的笑意,認真說道:“他甚至比那些虛僞的人更加耀眼。”
“娘娘如此心性,果然是如清教出來的小孩。”羅松文怔怔地看着她,喃喃說道,眸光在對面搖搖欲墜的燭火中,似含着淚意,可光影熄滅後,便都是無邊的沉寂。
明沉舟看着他,心思一動,側首,透過幽深的甬道,看到那人一側衣角,輕聲說道:“我與他敬過天地,喝過女兒紅,卻尚有一事未成。”
“何事?”
“尚未拜過父母。”
羅松文一愣,眼皮微微掀開,露出錯愕的瞳仁。
明沉舟淺色的眼珠背對着燭光,卻依舊明亮:“謝迢無父無母,我母親性格內斂,總想着再看看。”
她笑了一聲,神色豁然自嘲:“大概少了這一禮,讓漫天神佛覺得我們并不虔誠,這才降下重重磨難。”
羅松文嘴角抽動,一只手按着狠狠膝蓋,這才止住突然湧上的錐心之疼。
“娘娘。”
他突然一動,前傾身子時抽動傷口,倒吸一口冷氣,連着聲音都變調了。
只見明沉舟竟然直接跪在地上。
甬道盡頭的謝病春聽到動靜,一雙漆黑的眼珠緊盯着漆黑的盡頭,蒼白的臉上早已毫無血色。
“謝迢。”耳邊傳來明沉舟沉穩的聲音。
謝病春喃喃低語:“娘娘。”
“我們在月老廟拜過天地,喝過同心酒,卻并未拜過父母。”
明沉舟的聲音并無羞怯,帶着一絲凜然,聽的人心神一震。
謝病春一愣,青白的唇微微一動。
“師恩如父。”
明沉舟伏跪在地上行了大禮,華麗的裙擺如花散般盛開,宛若污泥腐爛中盛開的一朵鮮花。
“懇請老師為我們見證。”
謝病春怔怔地聽着,漆黑的眼珠悄無聲息地攀上血絲,最後緩緩起勢,叩首而拜。
額頭觸及冰冷的地面,可随之而來的卻是心如刀絞的疼。
羅松文僵在遠處,看着面前折腰而拜的太後,許久不曾說話,散亂的頭發披散而下,連着臉上似喜似悲的神色都被模糊地看不清。
“娘娘。”他長嘆一聲,低聲說道,“您,您這是在逼我嘛。”
明沉舟閉眼,輕聲說道:“是。”
羅松文眼尾泛紅,手指都在發顫,好一會兒才克制着繼續說道:“你可知我為何不見他。”
明沉舟搖頭。
羅松文閉眼:“二十二年了,我至今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他的那日,那是一個夏日深夜,樹上的蟬叫的人睡不着覺……”
大門突然被敲響,正在樹下竹席輾轉反側的羅松文起身去開門,卻不料大門一開,門口站着的穿着黑袍的謝言冉,他的懷中抱着一個還未滿一年的嬰兒。
那嬰兒膚色極白,正乖乖地被人抱着,睜着漆黑的眼睛盯着頭頂的燈籠,聽到動靜便扭過頭來,見了人便咧嘴一笑,天真可愛。
“我收他為徒,視他為子。”羅松文聲音輕的只剩下一陣氣音,帶着從未有過的灰敗,“可弑師,便是弑父啊。”
明沉舟瞳孔倏地一睜。“我,我這麽忍心讓他背上這樣的大罪啊。”羅松文閉上眼,喃喃自語。
明沉舟只覺得眼眶含淚:“你不願見他,可在他心中,您依舊是他老師。”
“我的老師臨終前曾送了我一盆昙花,可經年不開,他便抱了回去自己養着。”羅松文靠在牆上,神色被黑暗遮擋着,只剩下平靜的聲音傳出來。
“看了好多書,也去找了好多花匠,他本就身子不好,白日裏讀書,晚上弄這些,結果把自己累病了,我把他大罵了一頓,結果他陽奉陰違,嘴上說得好,病好了,拉上幾位師兄給他打掩護,立馬又開始折騰了。”
黑暗中傳來一聲輕笑。
明沉舟屏息聽着,似乎真的跟着他入了那場錢塘舊事中,似乎真的看到年少時的謝迢。
“那是入夏前的前幾日,那日晚上下了一場瓢潑大雨,我睡着正熟,深更半夜突然被人敲着門敲響。”
大雨磅礴,水霧濃重,豆大的雨珠敲打在屋檐下惱得人完全睡不着。
“我不悅開門,只是指責的話還沒說出口,就看到他捧着花站在門口,臉上的笑擋也擋不住。”
門口的謝迢渾身都在淌着水,一張臉更是蒼白無血色,唯有懷中的那盞昙花還幹幹淨淨,沒有被漫天風雨侵蝕。
——“老師快看!花開了!”
——“我白日裏就見它好似要開花的樣子。”
——“今日大雨,還怕他不會開呢。”
——“您看,開了。”
——“老師千萬不要難過了。”
那不過是一盞普通昙花,只要耐心養護,沉下氣來就一定會開花,他的老師嫌他性格強硬急躁,唯恐他惹下潑天禍事,這才送給他這粒種子。
他卻不知為何一直養不出花來,心灰意冷之際,是謝迢敏銳感覺到他的沮喪。
“他是這般溫柔善良,我見了便喜歡,我以為,以為可以保護他一輩子的。”
明沉舟忍了許久的眼淚終于跌落而下。
情深似海深,舊事如天遠。
“我并不贊同他走上這條路,這些年也怨了他很久。”羅松文的聲音逐漸低沉下去,聲音含在唇齒間,就好似低語一般,連着明沉舟都聽得不甚真切。
“這是大人的事情,他不想牽連我,可我更不想牽扯到他。”
牢房內安靜地只剩下他忍痛下的沉重呼吸聲,牆壁上的煤油燈在慢慢悠悠晃蕩了許久燭火之後,終于要熄滅了,臨滅時發出的爆破聲。
“時間到了。”
對面的那盞油燈終于熄滅,牢內微弱的光芒徹底消失。
羅松文睜眼,低聲說道。
明沉舟一愣,驀地生出一股惶恐。
這是殺/人啊。
她腦海中突然不可抑制的出現這個年頭。
這是羅松文啊。
這是敷文書院的院長啊。
這是謝迢的恩師啊。
“老師。”她在黑暗中朦朦胧胧看到羅松文伸手去勾那盞酒盞,下意識喊了一聲。
羅松文動作一頓,極為緩緩說道:“娘娘走吧,這是我自願的。”
他的手穩穩端着那盞酒,目光隔着黑暗落在地上跪着的人身上。
“祝娘娘與他,白頭偕老,平安喜樂。”
這是第一個長輩,對他們離經叛道的感情發出的祝福。
明沉舟呼吸一頓。
“我一生不曾娶妻,他,謝迢……”
羅松文緩緩吐出一口氣,平靜似水。
“與我親子無異。”
酒盞摔落在地上,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音,四分五裂。
明沉舟閉上眼,強忍了多時的眼淚終于落了下來,看着黑暗中的人影,行了叩拜大禮。
“……惟願,一身無痛……”
萬事與願違,歲月無人欣。
謝病春也不知跪了多久,跪伏在地上,任由冰冷的石板侵襲內心,才能抑制住血流不盡的劇痛。
他本以為自己早已做好準備,可聽到甬道深處傳來的低泣聲,只覺得一顆心瞬間停止跳動,緊繃心中多年的那根弦突然鍛煉,疼得他喘不上去氣來。
他的老師,他的養父。
他的,家啊。
“老師。”
黑暗中,這一聲輕喃似乎帶着血,泣着淚。
三月三十的正午,豔陽高照,春光明媚。
東廠緊閉的大門再一次被人打開。
“罪人羅松文,伏誅。”
錦衣衛站在臺階上,洪亮聲音在擠滿人的空地上回蕩。
龔自順帶着三位師弟站在臺階下,臉色青白,聞言怔了好一會兒,眯着眼看了一眼漆黑的的東廠大門,似乎還在等着黑暗中還能蹒跚走出一人。
他的老師當年在寧王案始時直冒天顏,觸怒先帝,當日也是被關在東廠一月,那一次他便是站在這裏接出自己的老師。
那一日,衆人歡騰,直道萬歲仁慈。
那一日,他的老師就說自己會不得善終。
那一日,距離現在不過十年。
現在,一切都成真了。
他的老師,去了。
“弟子。”龔自順盯着那扇獸首銅門,再也忍不住酸澀,淚流滿面地跪在地上,泣不成聲地大喊着。
“恭送老師。”
裴梧秋、水琛和胡承光眼含熱淚,緊跟在他身後,對着東廠叩拜行禮。
這是他們的恩師啊,亦師亦父,情深意重。
人群最前面的錢得安失神地看着東廠大門,緩緩閉上眼,也跟着跪了下來。
堅守諾言,以身赴死,傲骨不折。
安望星眨了眨眼,逼下眼底的眼淚,緊跟其後。
“院長。”身側的錢清染也跟着大哭出來,跪在他身側。
被錦衣衛攔在外面的人都在熱烈日光中沉默,原本烏壓壓站着的人,瞬間跪了一半多人。
敷文書院院長,開堂授業三十載,江浙一代文人或多或少都受過其影響。
“萬歲,羅松文去了。”
宮內,綏陽悄無聲息走了進來,跪在地上低聲說道。
上首的謝延一愣,手中的紅筆在折子上留下一道觸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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