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撐傘

蘇婵在一旁沒說話,神情有幾分委屈。

但心裏卻合計着,這蔡丞相家的千金蔡歆兒當年對趙琳琅也是情根深種,吵鬧着非嫁他不可,哪怕後來趙琳琅娶了妻室,蔡歆兒也依舊沒死心。

也正因為此事,蔡相在朝堂之上頻頻與趙琳琅作對,卻對蘇婵多有照拂。

蘇夫人數落完趙家的不是,瞧見女兒一言不發,似有些傷神,心裏不免疼惜,忍不住又開口,“你爹也真是,天下兒郎千千萬,怎的偏生看上了這麽個浪蕩子!”

“不能怪阿爹的,”蘇婵輕聲道,“他滿心學問教育,哪裏知那人心隔肚皮?”

見女兒還在為蘇世誠開脫,蘇夫人心裏更窩火了。

她本也看不上趙家寒門,趙琳琅雖是個讀書人,但他祖上親戚都是些粗人,不懂識字,加上他母親生來是個刻薄樣,蘇夫人哪裏願意把蘇婵送到這樣的人家裏受委屈?

“罷了,此事先就這樣,他家再讓人上門,一概不理會。”

蘇夫人下定了決心,拉過蘇婵的手,“我蘇家的閨女又不是沒人争着要娶,還犯不着受這等委屈。”

于是和趙家的親事就按下不提了。

蘇婵暫時放下心來,但也囑人盯着些,畢竟這事兒最後的決定權還是在蘇世誠手裏。

這夜子時,屋外又開始下雨。

蘇婵披着身淡青色的狐裘在窗前習字,長發攏于身後,又垂了一縷碎發在額邊,寫着寫着,便要伸手去撥一下。

青音換了盞亮些的燈過來,見蘇婵遲遲沒有要睡的意思,不免勸道:“姑娘,身子要緊,還是早些歇息吧。”

蘇婵搖搖頭,一股寒氣入喉,她忍不住掩唇輕咳,另一只手卻将剛寫的東西揉作一團,扔進火盆子裏燒了。

火星子瞬間蹿起,映進蘇婵的瞳仁裏,她盯着火光看了一會兒,移開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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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知那邊如何了?”

雲知便是白日裏,蘇婵囑着讓帶人去拿人的那個丫鬟。

“去了有些時辰了,”青音端了碗熱湯過來,“姑娘放心,雲知從不失手的。”

蘇婵點點頭,倒也放心,不過是蘇世誠書房裏的兩個書童,雲知會些武功,拿他們不在話下。

便脫了狐裘,準備歇下了,臨入睡前還囑了句:“雲知回來了叫我一下。”

蘇婵合眼側躺在榻,一點睡意也沒有。

方才憑着記憶回想當下朝中局勢,寫了半天,總有那麽幾個名字就在嘴邊,卻怎麽也想不起來。

蘇婵記得自己年少這會兒記憶力挺好的,一本書看過一遍就能記個大概,怎的她孑然一身回到現在,偏生把壞記性給帶回來了。

雨淅淅瀝瀝地下着,屋內溫度恰到好處,蘇婵迷迷糊糊的,總算有了睡意。

但又睡得很淺,腦子裏走馬觀花般閃過許多畫面,幾乎全都是灰白的,沒有色彩。

唯獨,白天見着的那個藍衣少年。

這個年齡的陸暄于她而言,陌生中又夾了幾分熟悉。

她沒見過這個年紀的陸暄,明媚又張揚,好像俗世中的一切煩擾都不入他眼一般。

十六七歲,正是他人生中最好的時候,如今魏王府如日中天,他正蒙陛下恩寵,眼底沒有仇怨也沒有戾氣,還是個幹淨的少年。

蘇婵迷迷糊糊地想,要是他能一直這樣就好了,總好過後來在爾虞我詐之中漸漸失了本真。

渾渾噩噩睡了不知多久,蘇婵被人搖醒。

睜開迷蒙的雙眼,便看到青音臉色不大好,克制着聲音道:“姑娘,雲知那……出狀況了。”

……

主仆二人撐着傘出了門。

雨雖下得不大,但春雨微寒,落在身上還是涼的。

蘇婵腳步越來越快,淡青色的狐裘上濺上了水漬,紅唇微抿,長發随意地攏于身後,平靜的神色下難免掩了焦急。

她已經許久,沒在下雨天出過門了。

蘇婵眼睛不好,除了看不見顏色,到了陰雨天視野也極為模糊,若非必要,幾乎不怎出門。

出門也一般是去東宮,陸暄都會派自己的親信上門來接她,有時怕她不方便,也會親自上門。

正這樣想着,蘇婵便看到後院屋檐下端站着的那少年。

他換了一身亮灰色華服,雙手攏于袖裏,神色有些困頓,見她過來,方才微微擡眼,視線不偏不倚地落在她身上。

蘇婵腳步頓住,也着實一愣。

這大半夜的,陸暄怎的會出現在她家的院子裏?

“世子殿下。”

蘇婵心中雖然困惑,但還算冷靜,餘光瞥見跪坐在一旁的雲知,她旁邊還有倆五花大綁着的人,口裏塞得嚴實。

斟酌片刻,蘇婵正打算開口,便聽得少年打了個哈欠,靠上柱子,姿态慵懶,“你家的人翻牆砸我臉上了,這筆賬怎麽算?”

雲知聽了,忙解釋:“姑娘,沒有的事!只是剛巧落到世子跟前了而已,壓根就沒碰到!”

“住嘴。”

蘇婵輕聲喝止,低頭向陸暄抱歉道:“民女替他們向世子道歉,此事我會給世子一個交代,但現下夜已深,望世子早些——”

“可是我好疼。”

陸暄打斷蘇婵,捂着肋骨哼唧,“撞了人,一句‘抱歉’就無事了?這可不是蘇家的做派。”

雲知聽了這話,差點就要怼回去,被蘇婵一個眼神制止了。

“世子想如何?”

蘇婵輕聲反問,“您半夜出現在此處已是不妥,這個時刻,世子覺得如何才稱得上是蘇家的做派呢?”

她聲音始終平穩,聽不出情緒,卻又予人莫名的疏離。

陸暄站在臺階上,瞧着傘下那人。

她面容平靜,不見一絲愠怒之意,身上披着青色的裘衣,烏黑的長發如瀑般散落,就那麽端正地站在那裏,都讓人覺得似是從畫裏走出來的一般。

像山谷中孤絕的蘭草,遺世而存,哪怕靠近半分,都讓人覺得是亵渎。

陸暄自覺沒趣,本就随口一說,并不真的想讓蘇婵如何,便打了個哈欠,自顧自地找了個臺階:“罷了,本世子好困,道歉的事回頭再說吧。”

說着,便站直了身子,兀自理了理衣衫。

視線再落到蘇婵身上,陸暄明顯有話要說,但又似乎有些難以啓齒,掙紮半天,也只是“喂”了一聲。

又沉默片刻,才補了後半句:“借我把傘呗?”

“出門的時候天色早,那會兒還沒下雨。”

蘇婵怔愣少許。

突然想到有一回天下大雨,陸暄有急事找她,淋了個落湯雞,到了之後也不說事兒了,抱着熱水桶拼命擦洗臉頰和雙手。

她好笑問他:知道下雨,怎麽不帶傘?

陸暄也是說:出門那會兒還沒下,忘了。

可你不是大晴天都會讓人随把傘的嗎?

蘇婵這樣問他。

那人動作頓了頓,笑得漫不經心的:那還不是怕你淋着。

蘇婵看着眼前的少年,他的模樣與記憶裏的那人重合,不能說完全一樣,可她還是不得不承認——

歲月待那人,是極好的。

那時的他與現在,容貌上并無任何變化,雖說年紀本也不大,但三十來歲的人,鮮少有同他那般的少年氣。

只是那時的陸暄,經歷了太多的變故,又在朝堂上被打磨得沒了棱角,早已不似如今這般張揚。

還有。

他很少再穿顏色鮮豔的衣裳。

思及那時,再看如今的少年,蘇婵垂下眼眸,眼裏隐了幾分苦澀,似有似無。

她收了傘,正欲遞給陸暄,那少年突然幾步上前,手橫過來,一把握住她的傘柄,重新撐開在頭頂。

兩人同在傘下,雨珠順着傘快速滴落,形成雨簾,将他們隔成一個世界般。

“你想淋雨啊?”

少年戲谑的聲音在頭頂響起,蘇婵回過神,擡眼,便撞進了少年的眼底。

兩人離得極近,近到蘇婵似乎都能聞見他身上清冽的香氣,她卻也沒有退卻,就那麽仰頭站着,平靜看着低眸似笑非笑的少年。

少年頓了片刻,方才有些不自在地別過臉,沖着青音“喂”了聲:“你是想讓本世子送你家姑娘回去麽?”

青音回過神,忙撐着傘把蘇婵接過來,臉色極度難看,但看着蘇婵沒什麽反應,也只能克制着情緒。

“世子,請回吧。”

青音聲音有點兒僵硬,“讓人瞧見您大半夜在這,不好。”

陸暄“哦”了聲,好笑問:“怎麽?讓人瞧見了我在這裏,你家姑娘是不是得抹脖兒了?”

“你——”

“雲知,把人帶走。”

蘇婵打斷了怒氣沖沖的雲知,這丫頭一貫是個護主的,但說話有時不經腦子,蘇婵怕她惹禍上身。

最後看了陸暄一眼,蘇婵便轉了身,“回吧。”

傘并不大,青音撐傘攙着蘇婵,盡量把傘往她那邊打。

兩個女子同撐一把傘尚且局促,何況一男一女?

青音想到方才那登徒子的行徑,氣得眼睛都紅了,自責道:“都怪奴婢考慮得不周全,讓姑娘受委屈了。”

蘇婵正想着事兒,聽青音這麽一說,“嗯?”了一聲,“委屈嗎?”

“姑娘,他說着那種混賬話,一派登徒子作風,”青音越想越生氣,“再說,哪個正經人家的公子半夜三更不睡覺,上別人家門外溜達的?”

“得虧他是世子,若沒您攔着,雲知方才保準上手了。”

兩個丫頭似乎都氣得不輕,蘇婵倒是沒覺得什麽,只是想着陸暄的行徑,多少覺得有幾分好笑。

便寬慰了句:“孩子罷了,同他計較什麽?”

“孩子?”青音不敢相信般,“世子年歲與您相差無幾,保不齊還年長于您,哪是個孩子了?”

“是嗎?”

蘇婵笑了聲,眉梢染了幾分柔,“但我看他,怎麽總像個孩子。”

作者有話要說:

陸暄眼裏的蘇婵:畫中仙。

蘇婵眼裏的陸暄:小孩兒。

(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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