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浮出
陸暄這事兒成了插曲。
從蘇家逃的兩人是蘇世誠書房的書童,也讀過些書,平日裏能自由進出蘇世誠的書房。
蘇府被封後,這倆人不知是有人刻意安排的還是怎麽,特地挑了半夜翻牆,結果被抓了,提到堂前後,竟對蘇世誠洩題一事“供認不諱”。
于是蘇家涉嫌舞弊,就成了板上釘釘的事情。
蘇婵端坐着,手裏捧着暖爐,平靜望着被綁着那倆人。
片刻方才開口:“我記得你們二人。當年是哪個官家府邸的家奴,因做了錯事要被主人發賣,家父恰巧經過,順手把你們帶了回來。”
“我若沒記錯的話,”蘇婵頓了頓,似乎是真不太确定般,“是吏部尚書……曹大人家吧?”
那兩人低頭,其中一個叫陳榮的似乎是良心上過意不去了,便吐了口氣,妥協般應道:“是。”
“當年我二人,的确是曹家的家奴。因得罪了小公子,便要被當街打死,是老爺心善,救了我們二人。”
“那為何不知感恩?”
“姑娘,我們都是下等的普通人,”陳榮苦笑,“生在人世,只是為了吃一口飯。蘇家出事,我們這些下人輕則被發賣,重則随主人殉難。罪人家的家奴,總歸不會有好的出路。”
蘇婵皺眉,“誰同你說的這話?”
陳榮沉默片刻,如實回答:“是……曹小公子。”
便是曹尚書那個最受嬌寵的小兒子曹文修了。
蘇婵與此人并無交集,對曹文修的所有印象,皆源自陸暄之口。
聽聞此人在國子監與陸暄是同修,兩人十分不對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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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裏,蘇婵反應過來什麽,問:“曹小公子也是家父的學生?”
陳榮點點頭。
蘇婵又問:“他讓你們做了什麽?”
“小公子什麽也沒讓我們做,只是前幾日上街遇見,他同我們說……”
陳榮頓了頓,“他說,若是日後我倆想另謀出路,他願意不計前嫌。”
蘇婵沒說話,反倒是雲知嘴快了句:“他都要打死你了,你還相信他說的話?”
“可蘇家,不是出事了麽?”
陳榮這話說到了點子上。
蘇家出事,出于人的本性,陳榮和同伴想另謀生路,這無可厚非,可關鍵是——
曹文修那時候,是怎麽知道蘇家要出事的?
又審了一會兒,陳榮幾乎有問必答,可另外一個叫呂和的卻是嘴巴嚴實,一個字都不肯說。
蘇婵本想再問,可青音和雲知催促着:“姑娘,天快亮了,先回吧。”
沒轍,蘇婵只好讓人鎖了門,再三叮囑後,方才回到卧房。
心中不免有些不甘。
她從前世回到如今,對舞弊案一事卻是知之甚少,唯獨曉得,這件事同趙琳琅有關。
“姑娘,時候還早,要歇會兒麽?”
蘇婵手扶着額角,突然想到什麽,冷不丁看向雲知,吓得那姑娘一哆嗦,碰掉了手邊的玉瓷瓶。
“嘩啦”一聲,裏邊的液體撒了大半,屋子裏瞬間充斥着酒香。
蘇婵微微一愣,随即想起自己年少時,原也是個好酒的。
“灑便灑了吧。”
蘇婵側過身,視線一點兒也沒落到酒瓶上,“我問你,世子那到底怎麽回事?真就那麽湊巧,讓翻牆出去的陳榮兩個給撞上了?”
提起這事,雲知氣便不打一處來,但又不敢太過,只悶着應了聲:“真那麽巧。”
“陳榮他們翻出去後,我追了一段,迎面世子就過來了,吓得他倆連連求饒……哦對,”雲知拍了下腦門,“說起來,這事兒本還得謝謝世子。”
聽着丫頭有些懊悔的聲音,蘇婵忍着笑:“那怎的又不謝了呢?”
“那還不是因為——”
雲知頓了頓,憤憤道:“他是個登徒子。”
“說到這個,姑娘,”雲知有些不高興,“奴婢聽聞今兒趙家公子送了支釵子,您都要擔心影響名聲。怎的夜裏世子那般調笑于您,您一點兒反應也不給啊?”
“我要給什麽反應?”蘇婵好笑問,“呼他兩巴掌?”
“這又不是您做不出來的事情。”
雲知小聲嘀咕了句,沒敢讓蘇婵聽見,然擡眼見着姑娘那似笑非笑的眼神,便知她還是聽見了。
聽見了,卻也沒往心裏去。
蘇婵攏了攏狐裘,輕吐一口氣,開始回憶起自己年少時的樣子。
十五六歲的時候,她都在做些什麽呢?
無非是跟着蘇世誠樂琴書、習字畫。
偶爾興致盎然,也會獨酌幾杯小酒,微醺時便偷偷撐船去荷塘裏摘蓮蓬,大醉了便找個地方睡一覺,無拘無束。
這不大的別院,卻是她年少時的一片天地。
後來她身居高位,府邸比如今的要大上許多,甚至于整個京城,她都可以恣意行走。
可那時的她,卻再也無法在任何一處風景裏,看到自己當初的影子了。
……
天蒙蒙亮時,陸暄拎着傘回到賭坊,找了個地兒懶懶倚坐着,聲音有些啞:“歇會兒,別吵我。”
一個叫秦四海的公子哥“喲”了聲,摸牌的動作不停,“世子爺這一宿是做什麽去了,蔫成這樣?該不會是和哪個姑娘幽會去了吧?”
陸暄閉着眼,偏過頭,“沒勁。”
得了這反應,秦四海動作頓住,“還真是?”
陸暄不耐煩,“閉嘴。”
一時包廂裏的人牌也不打了,搬着小板凳圍坐成一個圈兒,直直盯着陸暄。
陸暄登時睡意全無,暴躁地抹了把臉,起身,“老子回家睡去!”
“哎,別啊,”知道陸暄臉皮薄,秦四海也不打趣他了,笑,“話說你都幾天沒去上課了,回家你爹不得打死你?”
陸暄翹着二郎腿,還有些困頓,“打死我吧,打死了就不用去上課了。”
他是真的讨厭上學。
原先父母知他沒有讀書的天分,也不勉強,請了個私塾先生做做樣子,教他認幾個字也就罷,他照樣樂得逍遙。
然而就在半年前,他那皇叔一道聖旨就給他塞進了國子監,從此陸暄就過上了一月一小考、一季一大考的監生生活,規矩衆多,一月還只有兩天月假。
這哪是恩寵?這分明是要他死!
秦四海看到他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慶幸着還好他家世代從商,也沒個逼着他讀書當官的父母。
他看着陸暄,頗有些同情地勸道:“要不你還是去上個一兩天課再來吧,不然我擔心——”
“擔心什麽?”
秦四海頓了頓,想到魏王爺提着長棍追打陸暄時的情形,默默補完後半句:“擔心下次見到你,就是橫着的了。”
陸暄:“……”
“哎我說真的啊,”秦四海拿扇子戳了戳陸暄胳膊,“唰”地一聲打開,擋着臉神秘兮兮,“是不是因為你那個死對頭這回榜上有名而你還在吊車尾,覺得丢人所以不肯去?”
“我死對頭太多了,你說哪一個?”
秦四海皺着眉頭想了想,“就總喜歡當街跟你叫板那個,姓曹,叫什麽來着我給忘了。”
陸暄臉色一變,“曹文修?”
“對對,就是他!你瞧我這記性,光記着這人仗着自家姑姑如今受寵,老喜歡跟你對着幹,也不知是哪裏來的臉。”
秦四海正憤憤不平地說着,陸暄已經起身往門口走去,又想到了什麽一般,回過頭,“喂”了一聲。
“怎的了?世子爺,”秦四海瞧着陸暄不情不願的模樣,猜到他要去哪,似笑非笑,“哎,是不是心裏特不爽快?突然自己對家就飛升了,很嫉妒、很不服氣吧?”
“沒,我就想給你提個醒。”
陸暄這會兒已經清醒過來了,黢黑的眸子裏帶了幾分慵懶,語氣涼涼,“你哪天若是讓人給揍斷了腿,不用懷疑,肯定不是我幹的。”
秦四海警覺,總覺得下半句不是什麽好話。
果不其然,陸暄頓了片刻,悠悠補了句:“我只會撕爛你的嘴。”
秦四海:“……”
從賭坊出來後,陸暄回了魏王府,快速地收整了一番,換上了國子監的白色制服。
他最讨厭穿素色調的衣裳了,不免嫌棄地撇嘴。
裴逸抱着食盒和書卷,探了半個頭進來,“爺今兒打算臨幸國子監啦?”
陸暄低低“嗯”了一聲,打了個哈欠,順手從桌上拿了塊點心放進嘴裏,餘光瞥見晾在外頭的那把淡青色的雨傘。
神色微微一頓,便将嘴裏的東西咽了下去。
“今兒可能還會有雨,”陸暄看着屋檐上落下的雨滴,目光略過那一抹青,語氣淡淡,“再去拿把傘吧。”
陸暄去往國子監的時候,蘇婵堪堪醒來,入目的朱紅色床頂還有些許的不真實。
昨夜聽着雨聲,腦子裏裝的全是事兒,她睡得并不踏實,思維好像陷進了死胡同一般,繞不出來。
如今醒了,倒是想起一事——
曹文修同陸暄雖然不對付,但也算是一起墊過底的交情。
但聽說後來有一次,曹文修不知哪根筋通了,突然考了個第二名出來,陸暄的名字孤零零地躺在不及格的名單上,還被魏王爺揍得四天下不來床。
陸暄對此懷恨在心,哪怕過去了很多年,提起這事兒依舊憤憤不平,蘇婵當時只覺得好笑。
如今想來,當年曹家早已被削職出京,蘇世誠忌日那天,陸暄卻還要不遠萬裏把曹文修抓回來按在他牌位前跪拜。
不像是祭奠先師,反而——
更像是負荊請罪。
想到這裏,蘇婵猛地從床上坐起,叫了青音,“快去阿爹書房裏,把近幾個月的成績冊和考卷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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