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回憶

那年蘇婵十九歲。

在牢房第二次自戕被救回之後,陸暄來了。

門打開之後,他一句話也沒說,扔了一把劍在她面前。

“兩個選擇,要麽你抹了脖,讓人橫着擡,要麽你站起來,自己從這走。”

“你若執意尋死,我不攔你。”

“但,蘇韞玉,”他一字一句,“你今日若自戕,除了讓你九泉之下的父母不得安寧,沒有任何意義。”

“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你好好考慮吧。”

蘇婵跪坐在地,眼前霧蒙蒙的一片,膝前的劍刃隐隐透着冷光,她伸手去觸,摸到了劍柄。

劍柄上還帶着主人掌心的餘溫,和一層薄薄的水漬。

她提起劍的那一瞬間,聽到了兩聲急促的腳步。

牢房十分寂靜。

自從眼睛壞了之後,蘇婵的其他感官都格外敏銳,此刻,她感覺到對方的緊張,好像她一旦真的做出什麽舉動,那人下一刻就會出爾反爾。

說什麽不攔她?不過是權宜之計罷了。

蘇婵笑了笑,并沒有行沖動之事。

她握着劍立于身前把玩,淡淡地應了聲:“這世上,能活着誰想尋死?”

聲音極為虛弱,蘇婵不确定陸暄有沒有聽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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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聽清了,但他不會懂。

他是個兒郎,如今又是身份尊貴的太子殿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怎麽會懂她如今的處境,和身為女子的絕望呢?

“你可以不死。”

陸暄的聲音再度響起,在離她很近的地方。

蘇婵緩緩擡頭,循着聲音看過去,眼前卻依舊只有一團模糊的黑影。

陸暄來到她面前,緩緩蹲下,握住劍柄的上半段,與她的手一指之隔,沉穩有力的聲音回蕩在寂靜的牢房——

“你想要一個足夠分量的理由活下去,我給你;”

“你若想為蘇家讨回公道,我幫你;”

“你身為女子無能為力的事情,我替你;”

“只要你今日從這裏走出去,我保證,天下沒有哪一個敢不尊敬你。”

……

蘇婵想到那時,眼裏隐着一層薄霧,唇畔卻挂着淺淺的笑意。

那應當是記憶裏她和陸暄的第一次正兒八經的有交集,可蘇婵那時眼睛未好,看不清他的模樣,卻是從少年人說話的語氣中聽出了他的堅定和不容置疑的果敢。

太子之師,這個位置的分量太重。

可那時,啓都兵變,新帝登基,朝廷百廢待興,各方勢力都被重新洗牌,新立的東宮更是四面楚歌,這件事對陸暄來說,也并不是那麽容易做到。

“姑娘,長公主殿下和丞相夫人都還等着呢。”

青音的提醒把蘇婵的思緒拉回現實。

腦中争吵的聲音終于消停,蘇婵輕吐出一口氣,笑了笑,“走吧。”

偏廳的兩位正各懷鬼胎地閑扯着,便見着傳說中那位“才比昭容”的蘇家姑娘盈步而來,優雅而謙卑地向二人行禮。

一身白衣,不卑不亢,飄然似仙。

連已見過她一次的長公主都愣了愣,不禁“喲”了聲,調笑了句:“還是個小美人兒。”

蔡夫人也贊同點頭,“早便聽聞蘇姑娘才名冠絕詩書畫樂,在京城常有人說起,托長公主殿下的福,今日總算見着真人了。”

客套了幾句後,長公主便道:“本宮那有一幅谷乙先生早年作的花鳥圖卷,想是放得久了,顏色黯淡了不少,瞧着總少了那麽點意思,便想着哪日你得了空,到本宮府上看看。”

只字未提真實來意,一旁的蔡夫人不禁困惑地觑了觑眉。

蘇婵卻是懂的,也不多問,低頭應了聲“是”。

長公主滿意地笑了笑,又上下打量了蘇婵一番,便收起自己的小扇,讓丫鬟攙扶着起身,“行了,本宮就不打攪了,回頭丞相夫人有空,也上本宮那兒打打葉子牌。”

衆人忙起身恭送。

離開蘇府後,丫鬟還有些不解:“殿下同蘇姑娘說的,為何與先前同蔡夫人說的不同?”

長公主卻也不作解釋,只輕笑了聲:“那丫頭是個聰明人。”

跟聰明人打交道,不必費太多口舌。

……

蘇世誠和蘇夫人一同回來的時候,蔡夫人剛剛離開。

看到不遠處的那輛華貴的馬車,蘇世誠臉色不大好,進門便問:“姑娘人呢?”

“在書房。”

沒有出門,蘇世誠稍微松了一口氣。

之後的幾日,蘇婵聽話地在自己的書房裏抄着家訓,兩耳不聞窗外事。

心中卻暗自琢磨着,那日長公主同她說的話。

其實長公主的來意和蔡夫人應當相同,不當面直說,是給她留了餘地,也是借了曾祖父的名頭提醒着蔡夫人,讓後面蘇婵回絕蔡夫人的時候更有了幾分底氣。

可放棄了蔡家這條捷徑,這個時候的長公主,會願意幫她嗎?

蘇婵正想得出神,青音從外頭敲了門進來。

“姑娘,蔡家又送禮上門了。”

自打舞弊案抓住了曹家的把柄之後,蔡家已經不是第一回 送東西過來了,雖不是什麽貴重的稀罕物,但每回剛到門口,蘇世誠就直接讓管家把人趕走了,半點情面都不講。

這回當然也不例外,盡管送禮的那人點明稱,這禮是送給蘇姑娘的。

“不收就行了,蔡大人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筆下的字已有些幹涸,蘇婵重新蘸了墨,“父親在書房過得可還好?”

這幾天蘇世誠和夫人吵架了,被趕去了書房過夜。

雖說也不是第一回 了,但蘇婵還是順嘴問了句。

“還行,不過……”

青音遲疑了一下,還是如實道:“不過聽說,老爺已經遞了辭呈,還讓人整理收拾了全部的字畫和古籍。那些東西,老爺平常動都不讓動的。”

蘇婵筆尖一頓。

“知道了,”蘇婵語氣淡淡,有些漫不經心的,“國子監那邊……可有什麽情況?”

青音頓了頓,明白蘇婵要問的是什麽,便壓低了聲音:“朝廷又下派了新的監丞和幾名學正督學,勸退了好些監生,其中不乏有官宦子弟,但世子這幾日并不在國子監。”

聽了這話,蘇婵心情突然有些煩悶,寫的字怎麽都不對了,便放下毛筆。

上一世曹家以舞弊案為由頭,撺掇陛下将魏王爺一家驅逐出京,又在朝廷與宦官勾結,排擠、構陷忠臣良将,許多文人逸士紛紛避禍自保,朝堂之上,盡是些蛇鼠之輩。

這樣的朝廷,一直到魏王爺登基後許多年,都沒能改變。

如今舞弊案雖是了結,但曹家并不會就此放過魏王府,那位如坐針氈的皇帝陛下,也不可能輕易放過任何一個可能威脅到他的人。

因而現下的督學,怕只是個由頭,萬一陸暄這時候被抓到把柄了,曹家可就有得做文章了。

沉默半天後,蘇婵起身走到門前,看了眼外面的天色。

又起風了。

蘇婵收了視線,起身,“去給長公主府遞帖子吧。”

……

三月的天氣總是多變,眼看着出門時萬裏晴空,不過聽了兩首曲子的功夫,便起風了。

秦四海望着角落裏拿衣服蒙臉仰躺着的少年,無奈搖頭。

分明是自個兒說要來拂音閣聽曲子的,人姑娘彈半天了,他倒好,倒頭就睡起覺了。

心裏雖吐槽着,秦四海還是讓屏風後邊的琴師換了首輕緩些的曲子。

陸暄卻并沒有睡着。

他今兒天剛亮的時候便翻牆出來了,昨夜也幾乎一宿沒合眼,按說這會兒應當困得不行,卻不知為何,一閉眼,竟是異常清醒。

總是莫名其妙的,想起那個青色的身影。

上回他有些無理取鬧了,也不知那人有沒有放在心上。

想到這裏,陸暄有些煩悶地翻了個身,腦子裏的身影不斷重疊,将他的思緒拉回到了上月的某個雨後。

上月末考試之前,蘇世誠借着兩日的假期讓崇志堂的監生們上蘇家補了半日的課程。

崇志堂的監生是國子監六堂之中基礎最薄弱的,多是官宦子弟,不必科考便能入仕為官,平日裏也無甚約束,只要不生事兒、每月考核能及格,其餘的一概不管。

偏生蘇世誠就喜歡較那個勁,硬要逼着他們跟其他科考生一樣,陸暄自然是不樂意的。

于是到蘇家不出半個時辰,他便借口出恭,跑了。

陸暄第一次去蘇府不怎認路,不小心誤入了蘇家的後花園,那有一片特別大的池塘,荷葉還沒長出來,水面上空空蕩蕩,加上剛下過一場雨,霧蒙蒙的,一眼望去如水墨畫一般,目光未能及處,皆是留白。

只有近處的池塘邊上泊了一葉小舟,将人的視線引了去。

便見,那小舟上還有個一個青衣素發的身影仰躺着,纖細白皙的手垂在外頭,露出大半截手腕,腕上還綁了根紅繩,襯得那肌膚更似雪一般,又似是點睛之筆,為這寂靜朦胧的水墨畫添了幾分生氣。

陸暄的視線被那根紅繩吸引了去,怔愣半晌,方才挪開視線。

非禮勿視。

他本意是想問路,卻又不想驚擾了這畫中之人的雅致,便想着悄悄離開。

然而聽到動靜,那人還是醒了。

垂在舟邊的手晃了兩下,纖纖玉指順勢勾住那根紅繩,稍稍一提,竟從水底下帶出個白色的小瓷瓶。

陸暄這才知道,那紅繩的另一端是連在瓶子上的,大概是怕瓶子掉到池子裏去,才系了根紅繩綁在手腕上。

将瓷瓶勾出來後,那人便從小舟上坐起,另一只手輕按着眉心,一雙清冷中又帶了幾分醉意的眼便望了過來。

片刻後,她才赤着足上了岸。

裙角沾了水,濕噠噠地垂在她腳踝邊,随着她的動作一蕩一蕩的,青白相間,陸暄一時忘了自己正在逃學的路上。

等回過神來時,那半醉半醒的人已經攜了一陣淡淡的酒氣站在他面前,手裏拿着酒瓶,語氣不善地問他——

“哪裏來的賊?”

那大概是陸暄第一回 ,那般近距離地見到蘇婵。

後來顧及到姑娘名聲,陸暄從未與外人提起過此事,可心裏總止不住去想,偏這姑娘人前人後幾副面孔,叫他一時分辨不清,那日的模樣,究竟是她本來的性情,還是醉酒後失了态。

以及,為何那之後又跟沒發生過似的,卻總是用容易讓人誤會的眼神看他。

陸暄百思不得其解,迷迷糊糊想了半天,才終于有了困意。

中間琴師又換了一首曲子彈,比前面那首更輕快一些,卻莫名叫人更加舒心,陸暄在平和溫柔的琴音中漸漸入睡。

而這時的秦四海,看着屏風那邊正撫琴的身影,覺得有些陌生。

細細辨了半天之後,他突然瞪大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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