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誘師·
陸暄走到馬車前,突然有些在意地理了理衣裳。
正欲上車,卻見那座前也落了桃花,他不忍去踩踏,便伸手将花瓣兒拂去,車簾子卻在這時突然被撩起,帶起了一陣風。
掌心的花瓣飄落在地,陸暄眼睫顫了顫,鼻息間瞬間盈滿了馬車裏那股熟悉的崖柏香。
然而,他還沒來得及擡頭,便聽頭頂那人急急吼道——
“表哥!你怎麽還在這裏?先生去國子監做五經博士了!現下所有監生都在授禮拜師!連我阿娘都去了!”
……
聖旨傳下來之後,蘇婵立刻動身前往國子監。
早兩日長公主從賈府出來沒多久,禮部的賈大人便親自登門,而後進了趟宮,這事兒便定下來了。
蘇世誠不在,順昌帝或是曹家都須得有個名頭把蘇婵留下來,而蘇家先前與曹家結過孽,蔡家的人自然也樂意讓蘇婵去坐這個位置。
他們并不在意,蘇婵是否真的有能力,也并不在意這個只有十六歲的小姑娘在國子監,将會要承受如何的腥風血雨。
到國子監之後,賈闊親自在門前相迎,祭酒和司業也紛紛上前。
“拜師禮都已經安排好了,蘇姑……不,蘇先生裏面請吧。”
蘇婵笑了笑,似乎是不習慣被年長這麽多的人喚“先生”,便道:“有家父和各位長輩在前,韞玉可不敢以‘先生’自居。”
于是為了避蘇世誠的稱謂,改稱蘇婵為“師長”。
雖然蘇婵久負盛名,但她畢竟年少,而此前國子監從未出過一個女先生。
怕有人與她為難,長公主竟是親自來了,但沒去拜師禮現場,只坐在東廂溫着茶,慢條斯理地擺弄着茶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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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下卻不由想到前幾日,蘇婵在她府上時說的話——
“國子監與科舉制創立的初心是為朝堂培養和篩選人才,讓有才能卻出身貧寒的儒生們有機會進入朝堂,也能避免名門貴族掣肘皇權。”
“但如今朝堂上的局面,殿下您也看見了。外戚專政,世家弄權,宦臣各懷鬼胎,皇親之間相互猜忌,寒門子弟若想有出路不得不與之同流合污。這樣的朝堂,不論将來是誰坐在那個位置,終歸是沒什麽出路的。”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本宮又怎知,蘇姑娘去而複返這般相幫,就跟如今朝堂上的那些豎子小兒不是一路人?”
“殿下若這麽想,也不是不行。”
“……”
長公主輕吐出一口氣,勾了勾紅唇,“倒是個有膽魄的丫頭。”
可惜了這第一個開刀的人,終歸是要付出代價的。
坐了沒一會兒,有人來了,神色有些凝重。
“殿下,世子他……回來了。”
……
蘇婵正随着祭酒和夫子助教坐在堂前,接受監中衆生的束脩和跪拜。
底下門生神色各異,行禮的時候也算不得恭順,好像被人拿刀架着脖子逼着說的一樣,半點沒有對師長的敬重。
祭酒皺眉,剛要說什麽,卻見大多數人都是如此,尤其那些世家的公子,皆是一臉的不屑。
他一時不好開口,只偷偷瞧了蘇婵一眼。
即便她自始至終都從容不迫,好似并不在意他們的無禮,可祭酒還是免不了暗自嘆息。
其實這個位置,并不是那麽好坐的。
便是,京城那些有頭有臉的夫子先生,都不能讓門閥不一的各位世族公子和寒門子弟服氣,又何況蘇婵只是一個,年方十六的姑娘呢?
然而陛下親下的旨意,旁人也說不得什麽,祭酒便只能祈禱這姑娘能有她父親一半的才能。
一半就好。
拜師禮還算順利進行的時候,陸暄已經快步踏進了太學門。
他一身寶藍色華衣,矜貴又冷然。
迎面而來的督學學正見他未穿制服,剛想上前說幾句,卻見那少年下颌緊繃,神色隐着怒意和戾氣。
都知道這位世子爺的脾性,學正也不好這時去觸他黴頭,便只好當沒看見。
“世子,”陸暄聽得有人喊他,頓住腳步,便見長公主從東廂的方向出來,“急匆匆的,是剛才回來麽?”
陸暄望過去,神色冰冷。
“這是什麽表情?”
長公主好笑看着他,見他這般毫不掩飾怒意地沖着自己,心裏也就猜了個七八分。
陸暄性子随他母親,武人心思,坦蕩正直,向來不喜那些玩弄人心的陰詭權謀之術。
似他一貫對長輩敬重有禮,頭一回用這般眼神看着自己,長公主心裏還有點兒不好受。
陸暄抿着唇,大約也是意識到自己沖撞了姑母,便緩了緩神色。
但開口時語氣還是有些僵硬,“是您向陛下和禮部舉薦的蘇婵。”
不是疑問而是陳述,而且,直呼了蘇婵的名諱。
長公主眉心輕攏,“啊”了一聲,“你為了這事兒不高興?”
輕描淡寫的,好像這并不是一件,多麽了不得的事情。
陸暄心裏一哽,方才壓下去的怒火又蹿上來,“她是個姑娘!”
“姑娘怎麽了?她既有本事不輸兒郎,理應同等待之。”
“您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陸暄往前走了幾步,情緒壓抑近乎低吼出聲:“您明知道如今是個什麽态勢,也知道,那個位置意味着什麽,要承受什麽,更知道她身為蘇家人,在當下過得到底有多艱難!”
“她是有才華、有本事,可陛下也好其餘人也罷,無非只曉得她的名頭響亮。京城那麽多有名的夫子先生,哪一個不比她更合适?可他們,卻輕而易舉地同意她一個十六歲的女子公然坐在那個位置上!這其中的深意,難道姑母——”
他盯着長公主,一字一頓,“難道長公主殿下,您會不明白嗎?”
一句“長公主殿下”,生生将姑侄二人的關系撕裂拉開。
聽得陸暄的質問,長公主的神情一點一點變涼,最後歸于冷寂,她看陸暄的眼神,終究也不再是單純的、長輩看晚輩那般。
“你既然明白,就少管閑事,認認真真念你的書,別給我惹麻煩!”
長公主聲音冷淡。
過了好半晌,她才氣笑出聲:“還有,你以為是我逼着那姑娘去那個位置的麽?”
陸暄神色一僵。
長公主見他這般,便知後面的話不必再多說。
她拍了拍少年的肩,溫和而平淡地提醒:“天地君親師。以後,不許直呼師長的名諱。”
……
夜裏又起風。
白日裏蘇婵忙活了整整一天,到家時連晚飯也顧不上吃便一頭栽進了書房。
還挺匆忙的。
兩天前她才送了家書去長公主府上,陛下連她虛實都不知,便匆匆下了聖旨。
那日在長公主府上,蘇婵倒是曉得了當年先帝傳位時讓陛下留的那封诏書,這些年陛下與魏王明面兒上兄友弟恭的原由也不外乎于此。
诏書一日不被銷毀,他便一日不敢明目張膽地對付魏王。
蘇婵一邊整理着白日祭酒給的簿冊,一邊暗暗地想,前世今生,她從未聽家中的誰提起過,更沒有見過,那麽這封诏書,當真是在父親手上嗎?
一陣陣風呼嘯而起,驟然生了幾分冷意。
“今年的天氣真是怪,眼見着都入夏了,怎的一起風,晚上還這樣涼。”
青音拿了薄衾替蘇婵裹上,見她有些疲累地壓着眉心,不禁有些憐惜,“姑娘,你都這樣好幾夜了,不若還是先去歇息,明日再忙吧。”
“不礙事。”
蘇婵溫聲應道,忍不住掩唇悶悶地咳了幾聲,再開口時聲音有幾分啞,“去讓廚房煮碗姜湯吧,想是月事要來了,有些畏冷。”
青音應了聲便出去了,走前把屋裏的窗都關着了,蘇婵緊了緊衣裳,這才覺得暖和些。
屋裏一時寂靜,只聽着了外頭陣陣風聲,沒過一會兒,竟還下起了雨。
蘇婵挂念着她院裏那些藥草,便放下書出去,穿過長廊到了後院,一面咳嗽一面攏着薄衾,正欲去屋裏拿個傘,卻見院中有一身影撐着把青色的傘,隔着朦胧的煙雨立在那裏,周身都镌着涼。
“世子?”
蘇婵一愣。
今兒白日裏在國子監不見他,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保持着緘默,因為曉得他慣來不喜那種場合,蘇婵也就由着他了,不曾想他竟會此時來找她。
這還下着雨,蘇婵站在屋檐下,一時也不好叫他上來,便問:“是有什麽急事嗎?”
除了聲音有些啞,語氣與往常無異,還是那麽平和溫柔,容易叫人誤會。
沉默半晌,陸暄往前走了幾步,傘檐擡高了些。
他個子高,幾乎能與站在臺階上的蘇婵平視,明明離得那樣近,可他卻還是從她身上感受到了那種,無法讓人去親近的距離感。
不是她一以貫之的清冷疏離,而是,恰到分寸的距離感。
不躲避也不進攻,就那麽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裏,看起來溫和從容,卻叫人不敢輕易去接近。
陸暄輕抿着唇,就那麽看了她許久。
“我今日,和姑母吵架了。”
他眼裏不帶什麽情緒的,語氣也極其平淡,“她說,進國子監是你自己的想法。她不過順手推舟,幫了你一把。”
“……我想知道,真的是這樣嗎?”
蘇婵微怔片刻,有些意外陸暄大半夜冒着雨過來,只是為了問她這件事。
“是。”
蘇婵本也沒想過騙他,“是我去請長公主幫忙的。……你是為了這事同她吵架的?”
陸暄不語,可蘇婵看他的神色,大約也明白了七八分。
心中不免覺得有幾分好笑,長公主那性子,大約也就陸暄敢讓她吃癟了。
“為什麽?”
“為什麽不先同我商量?哪怕——事先知會我一聲呢?”
陸暄說這話的時候神情有些僵硬,似乎是覺得難以啓齒,畢竟蘇婵想做什麽、要做什麽,好像并沒有事先知會他的必要。
他又不是她的誰,而且這姑娘一看便知是個有主見的,哪會同人商量?
可陸暄覺得,當初是他帶蘇婵回來的,也是他親口承諾,要确保她在京城的安危的,他覺得自個兒應當有權利去知道一些事情。
“有些事情,你不必知道。”
陸暄的心口忽然被什麽東西狠狠撞了一下,有種難言的感覺,又悶又澀。
他擡眼,似乎是有些不可置信,又立刻低下頭去,壓了壓傘檐,掩去眸底的難堪。
蘇婵自是不知他心中想法,繼續溫和說道:“現下,你只要好好念書,就行了。”
“噢還有,私下裏便罷,日後若有旁人在,不許再直呼我名字了。”
與長公主說的那話如出一轍——
“你既然明白,就少管閑事,認認真真念你的書,別給我惹麻煩!”
“天地君親師。以後,不許直呼師長的名諱。”
雨水滴滴答答落在地面,濺起泥濘沾濕了二人的衣角,空氣卷起了潮濕的味道,蘇婵覺得有些不适,掩唇偏過頭,悶聲輕咳起來。
握着傘柄的手緊了緊,陸暄咬咬牙,像是賭氣一般把傘塞進了蘇婵手裏。
而後也不等她反應,便轉過身,一頭紮進了雨裏。
作者有話要說:
上一章(第28章)留2分評抽獎哈~(懂我意思吧?別讓我太尴尬嗚嗚嗚。)
【小劇場】
作者:請問世子現在什麽想法?
陸暄:……沒想法,麻了。
作者:怎麽說?
陸暄:我都已經想好怎麽跟她談戀愛了,結果她只是想當我長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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