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誘師·

兩人隔着不到三尺寬的楠木桌案對視片刻,陸暄嗤笑了聲:“我一大老爺們兒,犯得着裝這丢人事兒?”

這話說得倒也有幾分道理。

以陸暄的性子,應是真害怕也要逞能裝作不害怕,故意裝害怕這麽匪夷所思的事情,确實不像他能做出來的。

畢竟,又不是什麽光彩事兒。

“真怕就別去了,你要怕挨打,回頭我去同徐大人說個情,”蘇婵重新拿起筆寫字,順嘴就問了句:“不過你先前逃課的時候,怎麽不見怕?”

“那不是為了給你制造機會麽?”

陸暄小聲嘀咕了句,蘇婵沒太聽清,“什麽?”

“沒,我說當着那麽多人的面軍令狀都下了,臨陣退縮多沒面子啊?”

陸暄正坐過來,手托着下巴撐在桌上,看着對面的姑娘正低着頭專注地寫着東西,他視線從她鴉羽般的眼睫往下,掠過似凝脂般的臉頰,不經意地,在她唇上停留了片刻。

她嘴角挂着淺淺的弧度,紅潤的嘴唇似花朵般嬌豔,因她無意識的舔唇動作盈了光澤,仿佛那染了朝露的花瓣一般,又因那淺淡的笑意,而平增了幾分溫柔。

只那麽短短的一眼,陸暄便覺自個兒心髒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臉上隐隐有了幾分燥意。

他慌忙別過視線,心中暗罵了幾聲,另只手猛地掐了把自己大腿內側,疼得倒抽一口冷氣,方才平複下來。

“怎麽了?”

蘇婵并不知道他心裏方才經歷了怎樣一番鬥争,調笑他道:“現在反悔可不算臨陣退縮。”

“才不要。”

陸暄托着臉,不讓她發覺自己的異常,眼睛瞥見不遠處攤開的詩卷,突然想到肖唯唯好像跟他提過一嘴,便問蘇婵:“聽說後日你打算在南園辦一場詩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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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是有這事兒。”

“都邀請了哪些人啊?”

蘇婵說了一串名單,大多是京城文壇有頭有臉的人物,但多不在朝野,只是單純的文人間的集會,陸暄本覺得沒什麽興趣,可他一想到上回那張《嗅花圖》,心裏就堵得慌。

巧的是,他還真從蘇婵口中聽到許鑒的名字了。

可陸暄不好說這人的不是,也沒法直接提要跟着一起去,畢竟不是休沐日。

便輕哼了一聲,不說話,卻是叫人瞧得出他的不高興來。

蘇婵是了解他的,一見他擺出這神色,就猜出他的想法來,不禁抿唇而笑,“想去?”

陸暄當然不會說“想”。

“還行,不過我又不會寫詩,還是不給你添麻煩了,”陸暄瞥了她一眼,“你玩得開心就行,我無所謂,不用太在意我的感受。”

這她應該聽得出來,其實他很想去吧。

“說得有道理啊,”蘇婵望着他,溫和笑道:“那你留着,乖乖上課。”

陸暄:“……”

……

詩會那天,南園很是熱鬧。

除了從前就常往來的友人墨客,蘇婵還邀請了京城一些頗有才情卻受累于身份的女子,她們自是不便與兒郎一樣抛頭露臉,蘇婵便在南園用竹簾和屏風隔了一塊區域,讓她們也能參與其中。

肖唯唯也來了。

雖說她不會寫詩也不會作畫,但她喜歡熱鬧,一來便跟小跟屁蟲似的,蘇婵到哪她跟哪兒。

陸暄沒來,肖唯唯高興的同時心裏又有了幾分同情,心想着,這下表哥對蘇姐姐來說,跟國子監其他人一樣,沒什麽特別之處。

真可憐,單相思真的太可憐了。

可另一方面,肖唯唯又有些忐忑難安。

她知道表哥并非是一個低調的人,喜歡什麽,便恨不能昭告天下,想要什麽,自也會不遺餘力地去争取。

肖唯唯如今是不曉得,陸暄對蘇婵的喜歡究竟到了各種程度,她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禱,他的喜歡和她一樣。

只是單純的,出自對美好的人或事物的欣賞和喜歡,而不是男子對女子的那種感情。

“想什麽呢?這麽出神。”

蘇婵的聲音把肖唯唯的思緒拉回。

她順手将自己方才作的詩遞給了書童,轉而又問肖唯唯:“是覺得無趣麽?”

“沒,沒有的事。”

肖唯唯立刻否認,雖然她确實看不懂這些人寫的詩作的對子。

不過也有挺多人作畫的,拿着鬥大的筆,唰唰幾下,也沒見畫出個什麽東西來,就有許多人在旁吹捧喝彩。

肖唯唯想着蘇婵也是會畫畫的,便拉着她的胳膊,“姐姐,你也畫點畫兒呗?我想看你畫畫。”

蘇婵神色微微一滞,不着痕跡地拒絕道:“今兒恐怕不行。”

“為什麽不行?”

“作畫須得心境平和,今天我是東道主,手上要忙的事情許多。”

“這樣啊,”肖唯唯失望地嘆了口氣,轉而又想到什麽,瞬間笑逐顏開,“反正以後還有機會。”

蘇婵扯了扯嘴角,心裏漸漸染了苦澀。

怕是,以後都不會畫了。

……

詩會進行到一半突然被打斷。

前庭的文人們正詩興大發,忽然闖進了一群人,各個灰頭土臉、衣衫褴褛的,手裏還拖着家夥,一副要幹架的架勢。

因是文人集會,南園并沒有什麽防衛,頂多肖唯唯帶的幾個暗衛,可對方烏泱泱一片有好幾十號人。

後院的女眷們聽到動靜,頓時有些驚慌,這時雲知過來,同蘇婵說了幾句什麽。

“蘇姑娘,這是……”

見蘇婵神色從容,不像是有大事發生的樣子,衆人不禁露出不解的神色。

畢竟這地兒是蘇家的,這要鬧出個什麽事兒,蘇婵定是脫不了責任的,可她卻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

面對衆人的困惑,蘇婵笑了聲,輕抿了一口茶,想了想,“不知諸位,可曾讀過白樂天的詩?”

衆人面面相觑,一時拿不清蘇婵的想法。

有個姑娘是唱戲的,曾唱過楊貴妃,但因着自己的身份先前一直不敢開口,聽蘇婵這麽一問,便大着膽子,顫巍巍舉起了手。

“喜歡哪一首?”

“長、長恨歌,”姑娘低着頭,聲音小小的,“我只讀過這首。”

蘇婵視線落到小姑娘身上。

姑娘大概十一二歲的年紀,身材嬌小,五官生得極為清秀,雖未脫稚氣,卻也能見其美人相。

看着看着,蘇婵的眼眸漸而帶了幾分深意,便放下茶杯,“皎皎,是嗎?”

皎皎以為自己說錯了話,趕緊低下頭,懊惱地咬住唇。

“我也很喜歡《長恨歌》,”蘇婵溫和笑着,意味深長地說了句:“不過近來,我更喜歡讀他的《觀刈麥》。”

……

打斷詩會的那些人并不是什麽街頭惡霸,而是從底下鄉鎮過來的農民。

因納不起夏稅,土地被官府收走,走投無路了,方才到京城來謀出處,然而放眼啓都舉目無親,恰聽聞京城許多文人都在南園集會,便上門求助。

不過半天時間,詩會上作的詩便從剛開始風花雪月的抒情詩變成了慷慨激昂的諷喻詩,偏這些文人在京城還有些名頭,詩文一傳開,引起了不小的關注。

官府介入一問,才知這些人,竟是從郓州北面的鄉鎮一路過來的,鞋子都磨破了,裸露在外的腳趾頭潰爛流血也強忍着,一個勁地懇求官府給他們一條生路。

“咱們蘇大美人随手辦個詩會,就在京城搞出這麽大的動靜來,”長公主搖着小扇半擋着臉,語氣帶了幾分調笑,“所以,你是真不怕将來世人都唾棄于你,好端端一書畫世家的姑娘,偏搞這些陰詭之術。”

她話裏多是出自友人的勸誡之意,打從蘇婵決意進國子監始,這樣的話長公主就明裏暗裏說了許多次,是當真惋惜她一個女子委身于京城做這樣的事情。

蘇婵笑了笑,随手将新調的香料撒進了香爐,看着爐頂冉冉而起的青煙,輕吐出一口氣。

“那些人多是從平陰來的,平陰是曹家的封邑,為陛下所賜。平陰雖不大,可曹章這些年指着它撈偏門,賺得可不少,若是能讓陛下派人去查一查平陰和曹家的賬,”蘇婵頓了一下,“興許,會有什麽意外收獲呢?”

長公主沒說話。

“殿下……可是有什麽疑慮嗎?”

“本宮突然想到,你這些年應當一直都在京城,不怎外出,”長公主猶疑片刻,還是問出了心中困惑,“平陰百姓的事,你是如何曉得的?”

大約是早就猜到長公主會這樣問,蘇婵很快就給出了答案:“祖母這些年在外雲游,聽她說起過。”

長公主眉心一挑,顯然是不信的,可蘇婵不願與她講真話,她便也不追着問了。

“對了,曹貴妃小産的事情,本宮好像還沒同你說過。”

蘇婵微微一愣,跟着就聽長公主平靜道:“她懷的那個孩子,不是陛下的。”

“……”

“所以,你的這詩會倒是辦得及時,”長公主順手扶正了頭上的金色發簪,輕勾紅唇,“曹章那老狗,這回是躲不掉了。”

……

曹貴妃那個孩子不是順昌帝的,這事着實出乎蘇婵的意料。

前世她在趙家的時候,只偶然從趙琳琅那裏知曉曹章在自己的封邑越權改制,又鑽了稅法的空子貪賄,得來的錢全用于在郓州當地豢養私兵,意在皇權。

她本來以為,曹章應是在有了那個孩子之後才萌生的想法,如今看來,卻是錯了。

想必曹家當初扶順昌帝登基時就已經心懷不軌,後來趙琳琅才對他陽奉陰違,怕也是因為發現了他的意圖,而後投誠魏王。

蘇婵手裏拿着筆,正望着白紙上寫的幾個字想得出神。

她總覺得自個兒如今的記憶力不比真正年少時,想事情的時候總得用紙筆寫下,不然想着想着,就忘記前面的事兒了。

筆頭無意識地蹭着眉心,蘇婵視線落到“趙”字上,不由陷入沉思。

算時日,他被發配已有兩月餘了,可蘇婵從來不認為,那個當初能踩着無數人的鮮血、前後經歷了七次貶谪、無數次刺殺的趙琳琅,真就那麽容易折在如今。

當初他離京前敢攔自己的馬車,定是做好了日後會回來的打算的。

“你在想什麽呢?那麽入迷。”

少年不滿的聲音在頭頂響起,蘇婵吓了一跳,眼眸還未擡起,手立刻将桌上的紙掀去一旁。

然在她略有些慌張的遮掩之下,陸暄還是看見了那張被畫得亂七八糟的紙上,赫然寫着個讓他很不爽的字。

“怎麽不敲門?”

雖然極力掩飾着,可蘇婵神色中還是有幾分少見的慌亂,陸暄假裝沒看到剛她寫的東西,一臉無辜地看她,“我敲半天了,你沒聽見。”

少年兩只手撐在桌上,寬大的身軀遮擋了蘇婵的視線,将她籠于陰影之中,帶了幾分莫名的壓迫和逼仄感,蘇婵頓時覺得呼吸都不暢快了,下意識地往後挪了挪,別過視線。

這還是第一回 ,蘇婵在他面前露出這般不自在的神情。

陸暄瞧見了,不禁勾了勾唇,仿佛要故意逗弄她一般,身子又往前傾了傾,明知故問:“你躲什麽啊?”

“……”

似是覺察到少年人的故意,蘇婵頓時不躲了,眼神淡淡地睨向他。

一個似笑非笑,一個靜如止水,就那麽平靜地對望着、糾纏着,咫尺之間,卻是誰也不肯先退讓。

時間悄然流逝着。

陸暄的手撐在她身體兩側,視線不經意從她清亮卻淡然的眼眸落到她的嘴唇上,呼吸便微微一滞,方才的笑意瞬間凝固不見,只餘了幾分強撐着的難堪,卻被他極力地掩飾着。

不肯認輸,卻又做不到像她那樣真正的坦然,至少陸暄不能不承認,剛才她那個動作,自己心裏是在意的。

他不喜歡蘇婵像不信任別人一樣,對他也有所設防。

“世子,”最終,是蘇婵打破僵局,淡漠而疏離地別過頭,“你逾矩了。”

頭一回,蘇婵用這樣的語氣同他說話。

陸暄心口悶了一下,瞬間有些賭氣地坐回本來的位置,側對着她,餘光卻見她已經順手把剛寫的東西扔進了香爐裏。

那張被她畫得亂七八糟還怕被他看見的紙,就這麽當着他的面,化成了灰。

陸暄咬咬牙,假意不知曉她突如其來的戒備和疏遠感,“你怎麽都不問鬧鬼的事情?這幾日所有人都在關心這個。”

“凡事自有當操心的人操心。”

“那我呢?”

蘇婵擡眸,便見着那少年忐忑而認真地望着她,十分在意地問:“你也不擔心我?”

“怕就不要去了。”

“……”

陸暄猛地起身,似乎是對她這明顯轉變的态度不滿,一時有了氣性,可蘇婵永遠都是那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好像在意的、難堪的永遠只有他自己。

只有他自己,一個人在起起伏伏,而那個始作俑者,卻壓根不在意。

想到這裏,陸暄心中陡然生了幾分報複性的惡念,他視線堂而皇之地落到蘇婵臉上,盯着她那如嬌花一般的紅唇,眸色漸深。

聲音卻平靜如常的,“我生辰那日,你說過要給我禮物的。”

以往陸暄的生辰宴都是很隆重的,他那麽張揚又喜歡熱鬧的人,可那天他卻發燒躺在榻上,興許連頓像樣的飯也沒吃上,還一連病了好些天。

思及此,蘇婵心中還有幾分愧意,畢竟前夜,他是從她這兒淋着雨回去的。

便終于緩了神色,“你想要什麽禮物?”

“我想要什麽你都給?”

“盡量吧,”蘇婵想了想,“別太過……”

聲音戛然而止。

視野再度被那個少年所侵占,随之而來的,還有落在她嘴角的,溫熱的柔軟。

陸暄手撐在她那三尺不到的楠木桌案上,俯身往前,在她毫無防備的時候,輕而易舉地侵占了她全部的感官,那份情愫,便也随着這個僭越了的觸碰,悄然生發開來。

卑鄙卻又令人忐忑,不安卻又讓人難以抑制。

他掌心攥着一把汗,指腹下意識地用力,指尖泛着白,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太想要看見她驚慌無措的神情,陸暄親吻她的時候,并沒有閉眼,如深澗一般的眸凝着她,毫不避諱。

心跳如擂鼓般,他不知是誰的。

也許是他的,也許只是他的,可——

那又如何呢?

他已經在那姑娘看似平靜的眼眸之下,發覺了那極力掩飾着的驚詫和慌張。

嘴角便往上揚了揚,他終于往後退了分毫,留了可以喘息的餘地,讓紊亂的氣息流竄其中,唇上還帶着她嘴角的溫度。

而後他滿意地看着自己方才吻過的地方,眼裏藏着惡作劇得逞的狡黠。

“收到了。”

作者有話要說:

請誇我肥!!!

本文《誘師入懷》,又名《所有人都在搞權謀而我只想談戀愛》《我想跟她談戀愛但她只把我當崽崽》。

甜甜的日常之後,我要開始走劇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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