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錄像
赫利俄斯星地下城之上的主城區內依然是一派繁華景象,位于其間的林上将的宅邸也依舊被籠罩在一片暖黃的燈光之下。
林封堯手中拿着一白一紫兩把花束,進門之前他在入口處的垃圾箱邊停駐了兩秒,在經過片刻猶豫之後,他終于還是決定留下這兩束花。
雖然這兩束包裝精美的鮮花在林封堯的眼裏,只不過是兩坨可降解的有機垃圾,但這兩把垃圾似乎對逢時具有特殊意義,所以林上将才勉為其難地将它們留下了。
林上将從來很有協議精神,除了愛以外,他可以給逢時他所能給予的一切尊重與呵護。
“先生,”林封堯方才踏進玄關,墨菲的聲音就響了起來,“我花了四個小時零五分的時間破解了赫利俄斯加密數據庫中關于‘任何人都不可見’區域的內容,是與十二歲的逢先生有關的一段監控錄像,需要我為您下載并選擇全息播放嗎?”
林封堯低頭看了一眼備忘錄上的內容,今日的任務只剩下了一些保持肌肉力量的日常運動尚未達标,這些運動林上将習慣在睡前半小時內完成,所以眼下他并沒有其他事要忙了。
“随便放一段吧。”他說。
墨菲立刻接話道:“好的,正在為您篩選出監控錄像中最具信息量的片段,正在為您創建第三視角‘透明人’角色,正在為您導入部分附帶信息,錄像正在加載中……”
早在星歷時代初,各種公共場所以及私人場所之內,宏型攝像頭與微型攝像頭幾乎無處不在,監控錄像開始以全息的模式記錄下人類的任何隐私。
有位流浪在民間的“哲人”曾經說過這樣的一段話:媽的,星歷時代把我們每個人的底褲都扒光了。你們能想象嗎?在我便秘五天後,市場上所有相關商家都向我的個人終端上投送相關廣告。
在這種大趨勢之下,甚至有人開始出售以自己為第一視角的人生體驗全息影片牟利,然而這種商品很快便被星歷法所禁止了。
但某些東西,只要存在過,就說明它一定有市場。而只要有市場,就必然會有交易,無論那是合法的還是違法的。
所以在這之後,依然有人铤而走險,依靠走私和兜售四處收購來的全息“記憶”獲取利益。
林封堯很清楚按照現代技術,自己甚至可以自主選擇以錄像中哪一個個體為第一視角,但他一直都不太喜歡那種感覺,無論是他人的痛苦還是歡喜,他都沒興趣體驗,所以他反而更願意以旁觀者的視角體會。
随着墨菲倒數的數字念到了“0”,放映室內很快便黑了下來,林封堯被從四面牆體之中噴射出來的濃稠氣體所形成的透明氣囊包裹住,而後他進入了半夢半醒的狀态。
三秒鐘過後,眼前一層一層地亮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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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封堯緩緩擡頭,發現自己此時正站在一間病房之前,這裏大概是一家私立醫院,因為這裏的規格與形制看上去與星立醫院相差甚遠。
走廊內靜得出奇,林封堯甚至産生了這是家尚未對外開放的空醫院的錯覺。
但他知道,經過墨菲的系統篩選出的信息絕對不會是毫無意義的,墨菲不會浪費他的時間讓他觀看一個沒有內容的片段。
林封堯适應了一下這副輕盈的身體,而後漠然地穿牆而過。
病房內只有一張單人病床和一臺用來監視病人生命體征的機器,這裏簡陋得簡直像是被臨時收拾出來當做病房的雜物間,屋內甚至連一扇窗戶都沒有。
唯一的光源是天花板上那盞昏暗的冷光燈。
而病床上此時正躺着一個瘦弱蒼白的少年,他蜷曲身子,灰而軟的發絲乖順地落散在潔白的枕上,他的左眼上蒙着厚厚的一層紗布,眉心微微起了褶,就好像是陷在了什麽噩夢之中。
與此同時,他虛拟的個人終端上投射出一份電子病歷單。
這份病歷單書寫的相當不合格,姓名那一欄上是一串意義不明的編號,末位的兩位數是“02”,右側貼着一張這個時期逢時稚嫩而青澀的一張一寸大頭照,除此之外,病歷欄上只草草寫了幾行字——
眼球切除手術成功,因患者長期濫用生長激素,導致傷口愈合緩慢,除此之外未見異常現象。
腺體已進入半休眠狀态,預計七天之後可以進行第二次移植手術。
而待他完成閱覽之後,那張電子病歷便被系統自動收起。
與此同時,林封堯也發現,病床上看起來奄奄一息的那位少年醒來了,放眼望去,他并沒有在這間屋內找到任何可供娛樂的物品。
那位少年顯然早就發現這一點了,所以即便是醒來了,他也只是沉默地睜着眼,凝視着低矮的天花板。
他大概還不知道自己即将面臨的是什麽樣的命運,林封堯心想。
然而過了一會後,少年逢時卻忽然掀開了被子,林封堯敏銳地觀察到這時候他的走路姿勢還是很正常的,他像是有些頭暈,所以走路時一步一頓,移動的速度很緩慢。
林封堯很有耐心地看着他從自己的面前經過,而後停在病房門前便不動了,他用那只健康的灰藍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扇門,林上将此時莫名覺得逢時就像是一只在等待主人回家的孤單小貓。
但他的情緒卻幾乎毫無波瀾,林上将的共情能力其實一直很差,平日裏溫柔的表象都是裝出來的,那只不過是為了滿足赫利俄斯的公民對他的美好期待而已。
為了替林封堯節約時間,墨菲将這之後的一大段時間都切斷删除了,林上将只覺得眼前的空氣忽然極速地浮動了起來,随後逢時的姿勢從直直站立變成了蜷縮在了門後的角落裏。
緊接着門鎖上忽然傳來了開鎖的輕響,本來看上去像是已經睡着了的逢時此時卻被這細微的動靜驚動了。
他忽然擡起了頭。
伴随着房門被打開,一個黑發的亞裔女性走進了病房,她的瞳色就像詩歌裏所描繪的遠古時代的夜空一般漆黑,五官精致而漂亮,有種古地球時代雕塑藝術品一般的美感。
但她的嘴唇發白,眼下泛着一片青黑,小麥色的肌膚下透着遮掩不住的憔悴。
她的目光在空蕩蕩的病床上短暫地停留了半晌,而後又在病房的各處梭尋了片刻,這間病房小的半眼就能望到頭,她很快就發現逢時并不在這些地方,最後她一轉身,伸手拉開了房門,這才發現了蜷縮在門後的逢時。
林封堯發現她肉眼可見地松了口氣,而後她半跪下來,将蜷縮在地上的逢時攬進了懷裏。
“怎麽不在床上待着?”她問。
逢時小心翼翼地湊過去,嗅了嗅她脖頸上殘留的薔薇的氣味,這才半喚半問了聲:“媽媽?”
他的聲音裏帶着不正常的沙啞。
“是我,”逢姳将他從地上抱了起來,而後回到了床上,她俯下身,貼在逢時的耳邊柔聲問,“媽媽給你帶了粥,我喂你吃一點好嗎?”
逢時的語言表達能力此時看起來顯得略有些遲鈍,直到逢姳将他抱回床上的時候,逢時才像是剛剛理解了她的詢問,接着他緩慢地回答道:“好,我有點餓了……”
逢姳的眼睛瞬間就紅了。
因為她的腺體與克洛諾斯的母親相似度很高,這使得她的信息素的氣味和她也很相似,接受眼球移植後的克洛諾斯很脆弱,對她極度依賴,她一步也走不開。
所以逢姳在大部分時間裏都不得不待在克洛諾斯的病房內,然後不斷控制腺體散發信息素來安撫克洛諾斯,只有到了深夜,她才能得空回去看一看逢時。
當她看見無端失去了一顆眼球的逢時蜷曲在角落裏——他瘦的幾乎不成人形,蜷曲起來的時候就顯得更小了,那一瞬間她實在說不清楚心裏究竟是什麽滋味。
她恨不得自己能代他受過,恨不得他只不過是出身在普通家庭中的一個普通孩子,那樣他可能也并不能無憂無慮地長大,可能他的運氣仍然比較差,但即便他有一對不負責的父母,可他至少不是因為別人才出生的。
可是如今她除了這樣看着他,而後短暫地抱住他,給予他一些微乎其微的溫暖之外,她其實什麽也做不了。
因為濫用生長激素的原因,他現在看起來雖然已經是一個十二歲的大孩子了,但其實心理年齡卻還是個幾歲的小孩。
她都不知道該怎樣告訴這樣一個小孩,他所要面對的,是這樣殘酷而絕望的現實。
而且與克洛諾斯不同的是,逢時還要忍受每日醫生往他腺體裏注射冰涼的藥劑,一開始他疼得大喊大叫,但後來知道根本不會有人搭理他之後,他就不叫喚了。
即便疼極了,也只是默默忍受着。
克洛諾斯有她和達勒總長長時間的陪伴,但逢時卻只能強忍着難受和惡心,一個人蜷縮在這間如棺材一般逼仄的病房裏,他甚至還失去了一半的視力,失去了她一天中接近20個小時的陪伴。
逢姳眼中噙着淚,從帶來的保溫壺中盛出一小碗蔬菜粥,随後輕輕地吹了三遍,這才将手中那勺青菜粥送到了逢時嘴邊。
逢時其實沒什麽胃口,不知是哪種藥物嚴重降低了他的食欲,他現在其實聞見食物的味道就想吐,但他不想讓逢姳傷心,所以還是硬着頭皮咽下了那勺粥。
随着第二口粥下肚,逢時覺得更難受了,他憋了好幾天都沒敢說,今天終于還是忍不住帶着哭腔開了口:“媽媽,今天能不能不要走……能不能…一直陪着我?”
逢姳垂下眼,卷而濃黑的睫毛微弱地發着顫:“小時,媽媽對不起……”
她從後頸處的腺體裏硬擠出最後一絲信息素,而後輕柔地安撫着難受的逢時。
“對不起……”她不停地呢喃着,仿佛說出這句話就會讓自己好受一些似的。
短暫的三個多小時如同流水一般地淌過,天很快就要亮了,克洛諾斯也快要醒了,而如果克洛諾斯醒來的時候發現她不在身邊,一旦開始哭鬧,她就要遭殃了。
逢姳只好戀戀不舍地從熟睡着的逢時這裏抽身,卻沒料到逢時其實根本沒有睡熟。
就在逢姳起身的時候,他忽然睜開了眼,而後用盡全力拉住了逢姳的手,低聲哀求道:“媽媽,我有點疼……”
逢姳其實心疼極了,可是她只能俯下身,在他額頭上輕柔地落下一個深沉的吻,鹹濕的眼淚沿着她的下巴墜下,滾燙地落在了逢時的臉頰上,她溫柔而沉重地呢喃了一句:“小時,媽媽永遠愛你。”
“媽媽一定……”會讓你好好長大的。
不知是顧及着無處不在的攝像頭,還是不舍得讓逢時聽見,這句話她并沒有說完。
林封堯清醒了過來,印在腦海中的最後一幕便是逢姳離開病房的背影。
黑而長的卷發半挽起來,身上穿着一件淡紫色的長裙,裙擺上依稀可見躍動的蝴蝶圖案,與醫院冰冷的白色背景融為一體,形成了一個很具有美感的構圖——那是一個極其溫柔、同時又極其堅韌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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