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永遠
赫利俄斯無疑有一個相當漫長的春季,立夏已過,但早晚的空氣卻仍是陰冷的。
林封堯匆匆從家裏趕出來的時候,沒來得及披上外套,現在身上只有一件單薄的襯衣。
奧德賽府內的走道縱橫交錯,規整得很沒有人情味,這裏的住戶大多是高層政客與富商,過了十二點幾乎就聽不見任何人類世界該有的動靜了。
這裏特別安靜,也特別冷清。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穿的太少的緣故,林封堯忽然感覺有些冷。
走到家門口的時候他忽然站定,然後問墨菲:“逢時回來過嗎?”
“沒有,”墨菲如實答道,“我的門禁備份系統上顯示,在您離開的這段時間裏,沒有任何人進入過這裏。”
林封堯走近家門,門禁系統将這一人一機器自動掃描了一遍,然後屋門就自動開了鎖。
他習慣性往裏探了一眼,玄關處并沒有那個熟悉的影子,以往無論他什麽時候回家,逢時大多會第一時間出現在這裏。
林上将忽然感覺到了一種陌生又熟悉的孤獨感,仿佛整個世界又只剩下了他一個人。
就像他被遺棄在那片無人知曉的蟲洞之中的時候,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正被無數熱鬧的文明包裹着,然而他卻兀自陷在一片寂靜的虛空裏。
人群離他那樣遠、又那樣近。
事隔經年,虛空裏也依然只有他一個人。
林上将面不改色地穿過玄關、客廳以及樓梯,最後走進卧室,又打開衣櫃,掃了一眼——他讓墨菲将他的衣櫃清出了一半,那空白的一半,是留給逢時的。
但現在那上頭一件衣服也沒有……他想逢時大概并沒有把自己那句“以後你就住在主卧”聽進心裏。
“墨菲,”他的嗓音略有些沙啞,“逢時的定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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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先生,檢測到您安裝在逢先生身上的定位器遭受了較為嚴重的損壞,但有些時間段依然有信號接入,我只能确定那個定位器所在的方圓兩百米的一個大概範圍。”
“足夠了,”他說,“把定位發給我和凱瑟琳中尉。”
墨菲:“好的先生。”
林封堯從衣櫃裏取出一套睡衣,然後走進了衛浴室。
緊接着,他撥通了凱瑟琳的電話。
電話很快被接通,林上将聽見那邊一陣手慢腳亂的聲音,有人用含糊的聲音不耐煩地問了一句:“誰啊?”
然後有一道清甜的女聲壓低聲音道:“是你領導,別瞎叫喚。”
很快,凱瑟琳就接過了女友手裏被她随手丢在床頭櫃上的個人終端,并且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正色道:“将軍,有什麽事?”
“是我的私事,”林封堯說,“幫我找一個人,并保證他的安全,定位已經發給你了,作為報酬,下個月你可以擁有三倍的工資。”
凱瑟琳想都沒想,舌頭已經先于理智一步答應了:“好的将軍,需要我本人出面嗎?”
“盡量,”林封堯說,“在此期間,我不會給你布置其他任務,請務必看好他。”
“好的,我明白了。”
挂斷電話後,凱瑟琳抱住旁邊的女友重重親了一口,興奮道:“天降橫財寶貝兒!下個月有三倍工資,我領導自費的,肯定只多不少,等下個月發工資了就給你買那條你念叨了好久的項鏈!”
“不對,”凱瑟琳忽然回過神來,“他說是私事,還要我親自去,卧槽……不會是他老婆離家出走了吧。”
本來還有點困的小女友眼睛裏立刻冒出了八卦的光。
淋浴器裏源源不斷冒出來的熱水将衛浴室裏蒸成了水霧朦胧的一片。
躺在浴缸裏的林封堯眉眼間看上去有幾分倦意,逢時的個人終端一直打不通,他猜測他應該會回地下街,畢竟那裏是他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
地上是達勒的勢力範圍,逢時應該不會再留在這裏,而地下他居住了這麽多年,安全性反而要比地上高一些。
如果沒有逢睢這個不确定因素的話。
但是逢睢仍然沒有任何消息,逢時又遲遲不接電話,這讓林上将有了一種很不好的預感。
一直等到林上将固定的起床時間到了,逢時才回了電話。
林封堯立刻從床上坐了起來,然後點了接通,兩人先是一陣沉默,接着林上将先開了口:“你在哪?”
“我回去了,”逢時說,他方才喝了好幾口水潤喉,但一出聲,嗓音卻仍是不可避免的低啞,他低頭瞥見個人終端上的十幾個未接來信,解釋道,“抱歉,剛才沒看見您的來信。”
“在幹什麽?”林封堯問。
逢時沉默了半晌,然後道:“沒幹什麽,只是……我心裏有點難受,所以不太想接電話。”
個人終端類似于一個柔軟的手環,防水防汗,即便一直佩戴也不會對日常生活産生什麽不便,像凱瑟琳那樣一下班就摘個人終端的畢竟還是少數,逢時并沒有摘個人終端的習慣。
有人來信時個人終端貼在手腕上的震感,只要不是睡太死或者失去意識了,都很難會忽略掉,所以他也只剩下了“不想接”這一理由能用。
“嗯,”林封堯頓了頓,然後道,“離婚只是權宜之計。”
逢時低眼:“嗯。”
他連什麽緣由都不問,像是無比信任林封堯,又像是什麽都不在乎了。
但其實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不敢,他認為自己已經沒有權利過問林上将的任何事了。而他此刻給予自己的關心,他連每一處停頓都刻錄進了腦海之中。
“手好點了嗎?”林封堯問,“我很抱歉當時選擇了用這樣的方式來阻止你,但是我不希望看到你用自己的生命來換他的命,這不值當。”
“我理解您,”逢時說,“您是為了我好,謝謝。”
又是一陣短暫的沉默之後。
逢時又道:“時間不早了,您該起床了,別耽誤了早飯時間。”
“嗯,”林封堯說,“你也是,好好休息,別忘了吃早飯。”
挂斷這通電話後,兩人就再沒聯系過。
日升日落,晝夜更疊,日子照常過去,時間從來不會因為某個人類悲歡離合而停下腳步,路上的行人依然行色匆匆,連排的娛樂場所依然夜夜笙歌。
逢時在那天難過得都快要死了,可是他的身上的傷都快好了,他還依然活着。
住院的第五天,醫生終于點頭讓逢時辦理了出院手續。
逢時出院的第一件事,就是讓希爾帶他去了那個陵園。
這個陵園的占地面積非常大,并且還在不停地擴建,逢時對這座陵園其實挺熟悉的,這裏是地下城中最貴的一塊墓地,他的許多死去的同僚就葬在這裏。
從上往下望去,是密密麻麻往不見盡頭的墓碑。
說來也奇怪,他曾在這裏往返過數次,但卻從沒碰見過屬于逢姳的那一方墳墓。
逢時的腿還沒好全,所以走的并不快,希爾也很照顧他的放慢了腳步。
兩人走了很久才找到了逢姳的墓,墓碑上的逢姳是十幾歲的少女模樣,笑得溫柔又漂亮,而墓碑前則擺着一束白薔薇,看起來還很新鮮,逢時推測應該沒超過兩天。
這說明就在不久前,逢睢也曾剛來這裏看過她。
“父親說姑姑的屍體找不到了,所以墓裏頭裝的是姑姑的遺物,”希爾低眉耷眼地往墓碑前放了一束新鮮的白薔薇,然後雙手合十拜了拜,“姑姑,我是您的侄兒,我叫希爾,今年十七,我們……”
他看了眼身邊沉默的逢時,然後繼續道:“我們都很想您。”
逢睢沒找到逢姳的屍體,逢時也不覺得奇怪,畢竟達勒應該早就毀屍滅跡,将她的屍體處理了,然後投入了宇宙墳場。
希爾觑了眼逢時的神色,然後說:“哥,我去看看黑背哥他們。”
逢時點了點頭。
希爾離開後,逢時慢慢靠近了那塊墓碑,然後伸手輕輕摩挲過逢姳的遺照,照片上的人年輕漂亮,眼中含着熠熠生輝的光彩,和後來溫柔注視着他的眼神似乎有一點不一樣。
逢姳曾經同他說過,人死了會變成宇宙中的一顆星星,已經沒有幾個新人類會相信這個美麗又浪漫的謊言了,可逢時一直認為這是真的。
“您也變成星星了嗎?”逢時的眼神柔和了下來,開口帶了幾分鼻音,像是在向某個人撒嬌,“可是我一直住在地下城裏,您看不見我,為什麽不來我夢裏告訴我?”
逢時倒伏下來,将半張臉貼靠在了那方墓碑上,眼淚順着他的下巴滴落在石碑上,燙灼出了一顆水痕。
他像是依然還枕在她的懷裏。
“我好想你……”
變成星星的人,作為代價,是不是就再也回不來了?他想。
所以這麽多年裏,逢姳來到他夢裏的次數才屈指可數,或是留給他一個沒有溫度的背影、一片轉瞬即逝的衣角,有一次他明明差點就要看見她的臉了,可一晃神,就又醒來了。
再閉上眼,就再也夢不見她了。
人造的太陽光穿透了人造的雲層,瞬間撒滿了整座陵園,逢時的眼睛忽然捕捉到了一處不一樣的痕跡。
他伸手拿起了那束舊的薔薇花束,然後伸手輕輕撫過墓碑前的那塊平滑的石板。
有縫隙。
他從口袋裏取出了随身攜帶的折疊刀,将刀尖卡進了那條縫隙,接着撬起了那方切割出來的小石板。
然後逢時看見了裏面藏了一盒看起來像是錄像帶一樣的東西。
他将那盒錄像帶取了出來,在手中擺弄了一會,終于找到了開關,他按下了按鈕,然後從錄像帶中跳出了一段虛拟投影。
看到的第一眼他就明白了,這是逢姳的一封電子遺書,也正是那天他落魄而歸時,逢睢在他的公寓裏播放的那段錄像。
視頻裏的逢姳看起來老了很多,她的面容看起來有些憔悴,眼睛裏也再也沒有那種發光的神采了,可是看向鏡頭的眼神卻依然溫柔。
那是一位母親看孩子的目光。
“小時,媽媽對不起你……”
“如果你已經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不要自責,這不是你的錯,也不要被仇恨所裹挾,不要帶着恨意活下去……媽媽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能好好的活着,雖然有點自私,但我還是想要求你,不要辜負媽媽的期望。”
說到這裏她笑了笑。
“你不是任何人的複制品,你是媽媽的小時——你要自由,要勇敢地踏過由惡意織就的荊棘,你要攜着希望走向光明的未來。”
“不要難過,我們總有一天會再次相遇的……媽媽會永遠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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