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籃球

下午第一節 課，懸在腦袋頂上的烈陽實在也削弱了不少大家對體育課的期待。太熱了，短袖短褲穿着，身上有小半的皮膚露在外面，被太陽烤得滾燙生疼。有好幾個女生套上了薄薄一層長袖防曬服，整條胳膊裹在裏面。男生們湊在一起小聲讨論，羨慕女生能光明正大防曬又覺得那玩意兒娘們唧唧。

但是宋一喬能穿啊！

宋一喬不算是男的吧！

一陣哄笑又響起來，宋一喬這三個字有點像他們茶餘飯後的消遣，什麽時候都能拿出來笑一笑。

只不過宋一喬沒聽見自己的名字，這會兒他腦子裏滿是嗡嗡的耳鳴，感覺全世界的知了都擠在他腦子裏，吵得他腦袋快要炸了。幾步路走得他頭重腳輕，機械地跟着隊伍往操場走。中午從食堂回來之後就一直是這個狀态，剛邁出食堂大門就突然渾身一寒，感覺被什麽猛地紮了一下，又疼又冷，緊接着那種感覺消失之後就開始渾身發熱，熱得他心裏發慌。

宋一喬心裏升起一股隐秘的煩躁，煩躁。他擡手把額前的碎頭發撥到一邊，煩躁這種情緒已經很久都沒出現在他身上了，甚至他自己都沒發現。到底怎麽回事？身體出了什麽問題，今天一整天都這樣，中暑還是發燒，還是說得了更麻煩的病。

好曬，好熱。

宋一喬不喜歡體育課。

從初中的時候他就不喜歡體育課，對別人來說體育課是和朋友一起玩的放松時間，但是對于他來說體育課是孤獨的煎熬，沒有人和他一起玩。以前也不是所有人都不和他玩，後來願意和他玩的人也被大家一起笑，笑他和宋一喬玩，肯定和宋一喬一樣是壞小孩。

之後就沒有人和他一起玩了。他用了很長時間接受不會有人和他一起玩這個事實，又用了很長時間習慣孤獨，勸說自己接受孤獨。今天卻突然感覺很煩，他不喜歡一個人，他一點也不喜歡孤獨。

“也不多說什麽了，注意安全。天兒太熱了啊，別再中暑了，解散吧！”體育老師說了幾句話，撈起胸前的哨子吹了一聲，一聲哨響之後隊伍就地解散。

兩個班的學生一散，操場上就開始熱鬧。籃球擦着宋一喬肩膀飛過去，他放慢步子找了一個背陰的臺階，一坐下腦袋裏面就嗡嗡直響。住在他腦袋裏的知了又開始叫了，每一只叫的聲音都很大，有完沒完了。

宋一喬用力甩頭想驅走煩人的耳鳴，回頭的瞬間猛然又嗅到了熟悉的味道。但是沒有中午那麽有攻擊性，能直接把人釘在原地沒法動彈，反而是淡淡的，正好緩了點宋一喬心裏的燥。

薄荷，是薄荷的味道，不光是薄荷，還有……

“砰！”

籃球猛地砸向地面，一聲空洞的反彈音伴着被撕扯的空氣呼嘯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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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一喬眼前一黑，完全沒有反應的時間，意識到危險身體下意識側了一下還是沒能躲得過去，他肩膀頓時被砸得重重偏開，整個人都向後倒。飛過來的籃球被他肩膀攔了一下，蹦蹦跳跳地落在旁邊的空地上。

嘶，好疼。腦袋裏的知了也被這一下給撞飛了，現在不圍着他吵了，只剩下疼，疼疼疼。

“宋一喬！不好意思砸到你了，幫我們把球扔過來吧！”

籃球場上站着的男生揚聲喊。

宋一喬被這不輕的一下砸得眼花，疼得眼淚都快掉出來了，他咬牙忍着疼站起來。挺久沒有人讓他幫忙做什麽了，他眼眶發酸，往前挪了兩步摸到籃球，兩手捧起來，擡胳膊把它扔回了球場。

砰、砰、砰。

籃球在地上彈了兩下，穩穩落進那個男生手裏。

謝了，謝了，跟我說謝謝。

宋一喬呼吸發顫，站在原地等，不跟我說謝謝嗎？

“砰！”

沒有謝謝，但剛剛扔回去的籃球又飛了回來。這次連地面都沒碰到，直接從正面砸過來，旋轉着摩擦着空氣，就用了半秒鐘，可能比半秒鐘還短的時間。直接砸在宋一喬臉上，“砰”的一聲，宋一喬頭被砸得歪向身後，整個籃球場在他眼前猛地劃過去。他眼前花成一片，星星點點的白光若隐若現，緩了好一會兒，最後視線落在那顆籃球上。

砸過他臉的籃球掉在他腳邊，咚咚彈了兩下，骨碌碌停在他鞋子旁邊。

臉頰火辣辣得疼。

破了？應該沒破，籃球而已，最多是擦傷，但是可能擦破了。

嗡，嗡，嗡——耳鳴又回來了。

“哎呦！宋一喬！不好意思啊又砸到你了！幫我們扔回來吧！”

“對啊幫我們扔回來吧！謝謝你！”

“快點啊！謝謝你宋一喬！”

謝謝你，謝謝你。宋一喬腦子裏反複滾過那三個帶着濃重笑意的字。

有用嗎？宋一喬彎腰，他沒法一只手把籃球抓起來，只能兩只手抱着。

有用嗎？他肩膀還一陣一陣地鈍痛，抽着疼，臉頰也已經腫起來了，疼成一片。

有用嗎？操場上站着的男生，是五班坐在後排的那幾個男生，有一個叫何明光。

有用嗎？我想大喊，想罵回去，想對着那些譏笑大聲吼，他們對我做的事情我都想還回去，我可以嗎？

你可以，你可以！管他有沒有用，有用沒用又怎麽樣，宋一喬，宋一喬，宋一喬，媽的，給我上！扔出去，扔出去！就是現在就在這裏，就這一球，吼！叫！跳！罵！你也會，你被罵了那麽多，那些話你也會！

宋一喬！

“我.操.你.媽！”

宋一喬從嗓子眼裏擠出來聲音，帶着顫抖的哭腔，不是因為想哭，是激動，激動到他眼眶都是紅的。操，操，操，他側着身，籃球握在一只手上，右腳往後退了一步，右臂猛地一掄，手掌狠狠往外扣，用了他幾乎全部的力氣。今天一天，不止今天一天，甚至是以前所有的隐忍，委屈和不甘心，全部都跟着那個籃球從他掌心蹿了出去。

他整個人像剛從湖裏撈上來，身上一層汗浸透了上衣，胸口劇烈起伏，八百年沒呼吸過新鮮空氣一樣。

那籃球飛出去，然後飛了個沒影兒。

沒砸到人，他肩膀疼，眼前發黑，而且其實根本沒瞄準，沒砸到人也正常。

但周圍像是被按了靜音鍵，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籃球擦着何明光的耳朵飛了過去。

“他，他剛剛說什麽？”何明光偏頭小聲問旁邊的男生。

“好像是……我.操.你……額，就是那個。”男生轉頭看了一眼落進花壇裏的籃球，咽了口口水，答。

場面詭異地靜止了下來，所有人都不知道接下來該幹什麽。沒人去撿籃球，也沒人對那句髒話發表意見。安靜，安靜，詭異的安靜。

所有人都在等着何明光做出什麽動作，宋一喬想拿籃球砸你，你不該做點什麽反應嗎？

你該跳起來，大聲罵宋一喬，罵他不自量力罵他不識好歹或者什麽別的也行，揍他羞辱他，就像以前那樣。對，這事兒應該是何明光去做，本來就是何明光先挑事的，是何明光拿籃球砸宋一喬的，他們也沒想欺負宋一喬。也是何明光先在五班說宋一喬接了他媽媽的飯碗，放學了還出去賺不幹淨的錢。他們就是跟着何明光一起，覺得好玩，他們不是主動想這麽幹的。

“光哥，球……”男生打破了場上的安靜，小聲問何明光。

“球，球你.媽球！”何明光眼神一閃，狠狠往旁邊啐了一口。

“光哥，不是，這有點沒面子啊。”

“還他媽要你說！”何明光想摔點什麽東西當開場，“啪”的一下先提起氣勢再沖過去揍宋一喬，或者罵他。但是手邊什麽東西都沒有，他要是就這麽沖過去了估計挺滑稽的。他當然不想沒面子，被宋一喬拿籃球砸了，這說出去能被笑上好幾年。

“操。”但何明光管不了那麽多了，滑稽就滑稽，這麽多人看着，站不住了。他低聲罵了一句，擡腳就往宋一喬那裏走，剛擡腳就想起來一個找回面子的好方法。

何明光笑了一聲。

“宋一喬，你說我.操.你.媽的時候不臉紅嗎？你猜今天這裏有沒有人操.過你.媽？”

“你一晚上多少錢啊宋一喬？”

“有沒有你媽貴啊？”

太陽把空氣燙地扭曲，何明光視線不停掃過圍觀人同樣扭曲的臉。他聽到周圍隐隐的笑聲，知道自己已經找回一點面子了。哈哈，對付宋一喬這種人還不簡單，宋一喬今天瘋了吧，敢和他叫板。興奮讓何明光不斷提高自己的音量，他越走越快，快走到宋一喬身邊的時候幾乎快要喊出來，他視線劃過圍觀人們一雙雙藏着激動的眼睛，把氣氛點燃到最高——

“怎麽支付啊？宋一……”

薄荷。

清涼的薄荷味猛地撲過來。

宋一喬眼前一花，只感覺到一個人影掠了過去。

鋪天蓋地的薄荷味把他緊緊裹住，他眼前一會兒黑一會兒白，何明光的話戛然而止，然後是耳邊亂成一團的尖叫和怒吼。他想擡頭看看前面發生了什麽，但是腦袋裏面仿佛裝了好幾斤的鐵塊。

……好熱。

作者有話說：

扔出去！扔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