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我們

正是飯點，走廊上的人來來往往，宋一喬貼着牆聽裏面的話，垂頭看自己腳尖。

瘦肉粥的熱氣給打包盒蒙了一層白霧，病房裏剩下奶奶低聲的嘆息和隐隐的交談。

宋一喬拎着打包盒在眼前晃了兩下，等了兩分鐘才轉身敲了敲虛掩的門，“奶奶！我來了。”

奶奶已經哭過一會兒，他進去的時候臨床的大姐坐在老太太床邊說什麽，看見宋一喬進來趕忙拍老太太肩膀，“大姐，你孫子來了，兒子孝不孝順那都是命啊，好在是孫子沒受他那白眼狼的爹影響。”

老太太手裏捏着紙巾，佝偻着的背微微挺直，輕輕推了一把床邊的人，叫宋一喬，“小喬，咱什麽時候能出院？”

宋一喬沒說話，叫了人之後就安安靜靜把手裏的瘦肉粥倒進飯盒裏。

臨床聽着奶奶打完了那個電話，現在看宋一喬就哪兒都覺得好，她沒注意到老太太的暗示，只顧得一個勁地誇宋一喬，“也行了，一般人哪兒來的這麽孝順的孫子，剛放學吧這是，都說隔輩親隔輩親，真要是生個大病看誰還和你親。”

宋一喬一言不發地把餘熱吹散，示意奶奶喝粥。

奶奶是有家人的。

宋一喬站在廁所裏刷碗，外面牆壁上的時鐘已經走到了九點整。

封瀝川的短信準時進來，宋一喬擦幹淨手，點進去看。

-晚飯吃了嗎？有沒有不舒服？

宋一喬猶豫了一會兒，靠在廁所牆上敲手機屏幕。

-封瀝川，我今天聽見奶奶給家裏人打電話了。

-家裏人？

-嗯。但是對方好像态度不好，奶奶很傷心。我覺得奶奶是想見家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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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信一時沒再進來，宋一喬拿了碗出去。臨床的大姐出去散步了，病房裏只剩下奶奶一個人。宋一喬收拾了桌子，把枕頭給老太太墊高方便她看電視，做完了事情就從書包裏往外抽今晚的作業。

“小喬。”奶奶叫他。

宋一喬擡頭應聲。

“我知道我這病是沒法兒治了，咱不在醫院花這份錢了，每天打的藥都得花不少錢吧，光是住院就得花錢，我這一把老骨頭了，不值當。”唐奶奶眼紋很深，幾條褶子緊緊咬着眼尾，細微地翹上去，平時看着是祥和的弧度，現在卻只留下衰老。

宋一喬坐在床邊，想着馬主任說的話，開口問，“奶奶，您想見家人嗎？”

老太太目光已經渾濁，好像就是在這幾天的時間，以前宋一喬看這雙眼睛裏面盛着慈祥和愛護，現在卻是渾濁不清的迷茫。

“奶奶，我知道的，你怕我心裏不舒服。我願意照顧你，就算你有親孫子，親兒子，我也願意照顧你的。”宋一喬抓着她的手，輕輕貼在自己臉側。

她嘴唇抖了兩下，摹地滾落兩顆眼淚。顫抖着手慢慢地摸宋一喬的臉，宋一喬從沒見她這麽哭過，淚水橫在滿是皺紋的臉，四散流下來，“小喬，小喬啊……你這孩子，怎麽就會這麽命苦。”

這個問題宋一喬曾經也愛問自己，後來覺得這個問題簡直像誅心一樣尖銳，就再也沒問過自己。他笑得很溫和，“奶奶，我幫你去找他好嗎？”

夜半。

病房裏的病號都睡下了，宋一喬捏着手機溜到走廊上，奶奶知道他昨天睡在走廊的椅子上心疼得不行，今天早上說如果他再這麽睡這個院說什麽也不能住了。他沒辦法，只好去睡那張空床。

他打開手機備忘錄，看了一眼晚上奶奶說着他一個字一個字在手機裏打下來那個地址，只是他的手機沒有網絡，現在一時沒法知道這個地方在哪裏。宋一喬又點進短信，半個小時前封瀝川發過來一條短信，他現在都還沒回。

-我們出面聯系？

宋一喬反反複複看這幾個字，一筆一劃地看，看完把手機屏幕抵在額前，深深吸了口氣又吐出去。他現在很想沖動地打個電話過去，很想封瀝川，想見他，或者只聽聽他的聲音也好。他完全沒法想象為什麽一個人可以像封瀝川那麽好，本來是高高在上的一個人，硬是降落到土裏，到滿地的灰塵裏。

宋一喬知道奶奶怕自己寒心，明明想見家人卻躲着自己不跟自己說。宋一喬也知道封瀝川怕自己寒心，擅自把他一個人想做的事情直接變成“我們”。他鼻子泛酸，突然在這個瞬間意識到“宋一喬”這三個字也是好好存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他也在被愛，在被證明存在的價值。

手機突然響起來。

突兀的鈴聲在幽靜的走廊裏聲音大得空曠，宋一喬連忙接起來。

“小喬？”

宋一喬睜大眼睛，把手機又拿到眼前，看見的确實是封瀝川三個字。他呼吸滞住，被封瀝川這兩個字叫得懵在原地，感覺聽電話的耳朵都發燙。

封瀝川沒等到回音，輕聲笑，“跟奶奶學的，吃晚飯的時候姑姑還問你怎麽樣了。”

“……小封。”宋一喬聲音很輕。

封瀝川一愣，直接在電話那頭笑出聲，“你叫什麽？”

宋一喬也愣住，有點不敢相信剛剛自己說了什麽，自己真是膽子越來越大了，于是軟着聲音解釋，“我也是跟奶奶學的。”

“好，宋一喬同學，情況怎麽樣？”封瀝川忍下來笑，問正事。

“奶奶給了我一個地址，我打算周日過去看看。”宋一喬走到樓梯間，捂着話筒小聲說。

“你去看？”封瀝川丢過來一個反問句。

宋一喬沒反應過來，“嗯”了一聲，“周日上班也會放假吧，應該會在家的。”

封瀝川默了兩秒，開口糾正他。

“我們。”

“嗯？”宋一喬眨眼，語調上揚。

“宋一喬，我們。”

奶奶住院不到一星期，一天的花銷大概在兩三百左右。

宋一喬本來的計劃是周末面館和家教的工作全都請假，但是他的存款零零總總的費用交下來已經所剩無幾了。只好打電話給家教那家的阿姨，問可不可以把課調到周五晚上，好在小姑娘周五沒有安排，宋一喬周五一放學就趕過去上了一晚上的課。

唐奶奶那邊情況還算穩定，周六晚上宋一喬是回家住的。

他把地址發給封瀝川，封瀝川查了下，說不遠，就在城北。

就在懷城，但是奶奶這麽多年從來沒有人過來看望她，宋一喬心裏疑惑，想到那天在病房裏聽見的幾句話，想不通到底是因為什麽事情能讓一個人如此絕情。

周日一早宋一喬就等在面館門口了。

他昨晚沒睡好，反而一大早神采奕奕。十月過半，天氣冷下來了，宋一喬身上穿了一件牛仔外套，裏面是一件很薄的白色衛衣，下身則是一件灰色運動長褲。封瀝川遠遠騎着車過來，兩個人竟然穿得差不多。

封瀝川也是牛仔外套運動褲，只不過裏面是一件很紮眼的紅色衛衣。

宋一喬沒注意到兩個人微妙的相似，還離得遠的時候就擡手晃了晃。

小孩不知道是因為最近長了點個子還是穿了一雙跟高一點的鞋，封瀝川看着他有點茁壯成長的意思，按着車鈴“叮鈴鈴”地路過站在路邊的宋一喬，“嗖”地一下就騎遠了。

宋一喬眨了眨眼，意識到封瀝川又在逗自己玩，跑了兩步試圖追上封瀝川的山地車。

确實是長高了一點，步子邁起來跨度都大了不少。

封瀝川一個急剎，猛地拐了半圈，穩穩停在宋一喬面前，把宋一喬吓了一跳。

“你慢點！”

“技術好。”封瀝川答，“上來。”

宋一喬跨上後座，自然地半摟住封瀝川腰，探頭問，“你記住地址了嗎？”

“你拿我手機開導航。”

封瀝川騎車快，宋一喬沒用過導航，一路上心都懸着，生怕自己跟着導航指錯了路，好在最後是順利到了目的地。

“是這裏嗎？”宋一喬對着自己手機裏記的地址一遍一遍對小區的名字，看起來是這裏沒錯。只是……

小區綠化做得很好，公園裏還有一個假山瀑布，四通八達的，每棟樓看起來都是嶄新又豪華的。面館偶爾會有幾單外賣生意，宋一喬曾經送過城南聽說是最貴的一個小區，看起來和眼前這個小區差別也不大。

奶奶的兒子住在這種地方嗎？而奶奶卻住在那麽破爛不堪的筒子樓裏。

還沒邁進小區宋一喬心裏就已經開始不舒服了，封瀝川從背後揉一下宋一喬的發頂，“先進去看看。”

兩人最後停在一戶人家門前。

宋一喬對了好幾遍門牌號，伸手按門鈴。

“誰啊？”

“你好，請問是劉萬華家嗎？”

“找他有事嗎？”門裏是個女人的聲音。

宋一喬剛想開口，被封瀝川攔了一下，“您好，小區物業，關于今年的供暖費想跟您說一下。”

話音剛落門便從裏面打開，開門的是個年輕漂亮的女人，看見站着兩個學生模樣的小孩下意識又想關門，被封瀝川及時擋住。

“你好，劉萬華在家嗎？”封瀝川問。

“誰啊！磨磨唧唧的說什麽呢！”屋裏傳出來男人的聲音。

“兩個小孩，找你的，又是你媽那邊的人吧。”女人聽說不是找她的，也懶得再理。

屋裏出來一個男人，光着上半身，下半身也只穿了一個大褲衩，嘴裏咬了半個煙頭，一身的煙霧缭繞，看見兩人皺着眉，滿臉不耐煩，“找誰？”

“叔叔，您母親住院了，情況不太好，我們是想……”宋一喬上前一步，話沒說完就被打斷。

“我母親，還我母親呢，我就沒有媽，你認錯人了。”男人嘬了口煙，把宋一喬往外推。

封瀝川皺眉，他不喜歡宋一喬身上沾上不屬于他的其他任何味道，煙味也不行，他攬着宋一喬往自己身後護住，開口，“肝癌晚期，老太太想見你。”

劉萬華覺得好笑，兩個小屁孩在這裝什麽深明大義呢，“肝癌晚期，騙誰呢？那老太婆讓你們倆來的？找兩個小孩來騙我的錢，趕緊走。”

宋一喬從兜裏拿出來奶奶的報告單嗎，遞到劉萬華面前。

劉萬華眯着眼睛看，半晌才把嘴裏的煙拿下來，随手扔在身邊的空酒瓶子裏，“真要死了？死就死了，早晚都得死，我有一天也得死。她讓你們來要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