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相見

? 那日任江流先帶走楊柳,後為小雲姑娘贖身,将二人都安置在客棧,臨了的時候卻犯了難。他不能在此地久留,想要離開,帶着兩個姑娘極為不方便。但要是把他們二人就此放在客棧不管,如此草率行事,救人還不如不救。

任江流把難題說給小雲聽,小雲邊聽邊點頭,道,“恩公救下妹妹,還為我贖身,對我姐妹二人來說等同再造之恩,本應該從此侍奉左右。可小雲多少有些眼色,雖然此前只有幾句話的緣分,但是小雲知道,恩公在此之外別有天地,若是我姐妹跟在恩公身邊,才是恩公的麻煩。”

任江流不好意思說你說的沒錯,不尴不尬的咳嗽一聲,等着她接着說下去。

這些年在青樓,小雲閱人無數,怎麽看不出任江流的心思。悄悄想笑,又忍住了,道,“從樓子裏出來之後要做什麽,小雲曾經想過千遍萬遍。可能是嫁與旁人做妾,可能已經徐娘半老,容顏不再。我想如果我從那裏邊出來,一定要好好過日子,就算艱難,也不想依靠別人。我要過的風風光光的,讓別人都瞧着我,讓阿父和阿娘都看着我,讓他們後悔将我賣走,讓弟弟來找我說話,代替父母向我道歉。哪怕他不是真心,我也可以裝作不知道,原諒他們。”

任江流靜靜聽着她說,忍不住側目去看,诽謗這原諒的是不是太痛快了。

小雲姑娘笑了笑,繼續說,“我原諒他們,說着這輩子都沒說過的好聽的話,卻在他們歡天喜地的時候抽身便走,從此再也不在他們面前出現。”小雲垂着眼睛,輕輕道,“我要讓他們滿腹疑惑,茫然不解,分明之前還好好的,怎麽突然就變了。就如同兒時的我一般,從那天之後日日都有牽挂,每天都覺得自己是被遺棄的人,永遠無法從心裏得到解脫。”

只有讓他們從內心真正感到痛苦,才是真正的報複。

小雲看着他的表情,噗嗤一笑,“覺得我太過分嗎?”

任江流搖頭,“就算是在自己的臆想中,你也沒想過父母會因為你的離開而悲傷。你說他們會為你的抛棄而念念不忘,那是因為他們在付出之後,沒來得及從你身上得到好處。你說他們日日會有牽挂,牽挂的是自己的不甘心,而不是牽挂你的離去。”

他說完,小雲姑娘眼中帶淚,笑着說,“是啊,他們就是那樣的人,他們……又怎麽會真正在意我呢。”

任江流嘆氣,安慰的拍拍她柔弱的肩膀,溫聲道,“都過去了,不要陷在其中。”

小雲笑道,“恩公怎麽用過來人的語氣來安慰小雲,恩公這般為人,定然沒經歷過小雲所經歷的。”

任江流聞言略一沉默,搖了搖頭,“傷心的事啊……自然經歷很多,說是過來人也并非誇大。小雲姑娘,還是那句話,不要陷在其中。你若為他留在原地,就會失去眼前風景。”

小雲迷茫片刻,望着眼前的人,怎麽也想不通他竟能說出這樣的話。

若為他留在原地,就會失去眼前風景。

事實就是這樣吧……

如果只在原地踏步不前,被他們毀滅的便不僅僅是曾經,還有無盡的以後。

小雲吸了吸鼻子,盈盈下拜,“小雲明白了,多謝恩公。”

任江流仔仔細細看她神情,點了點頭,他就喜歡這樣痛快的人。

“至于去處……”小雲苦惱道,“我的确沒有想到會在這個時候得以贖身,太不真實了,完全不在計劃之中。我不想再留在這裏,就算此處是熟悉的故鄉,但遍地充斥着不堪的過去。但說起離開,卻沒有理想的去處。而且妹妹的想法我也并不知道啊。”

楊大爺一家迷藥下的很重,楊柳發覺自己脫離危險之後,已經連着睡了一天一夜,此時還未醒來。

次日楊柳清醒之後,任江流沒有立即過去,躲出去瞎晃蕩一上午,下午見到她二人,不出所料,一個一個眼睛紅的跟個兔子一樣。

楊柳和小雲是一個想法,已經出了這樣的事,與其留在這個傷心地,不如幹脆離開。

可是跟小雲相比,楊柳對父母還是有一分牽挂。

她說要去看他們最後一眼,小雲只說自己不去,分毫不攔着她。

楊柳走了,小雲嘆氣,“她要回來定要難過了。”

任江流對此不發表意見。

出乎他們意料,楊柳回來的時候沒有哭,只是臉色有些白,衣服也亂了很多。

小雲為她青紫的手臂抹藥,道,“出了什麽事?怎麽受傷了?誰打你?”

楊柳揉了揉臉,疼的斯哈一聲,大聲道,“回去之後娘罵我給家裏丢人,還讓我回王家賠禮道歉,哥哥……哼!不提也罷。然後說起姐姐的事,他們更是過分至極。我氣不過,就說了他們幾句,哥哥還來罵我。我……”楊柳吐了吐舌頭,“就更氣不過了,跟他們打了一架,之後趁亂的時候跑了回來。”

她看那兩個聽她說話的人神色怪異,連忙表示,“我離開之前給爹娘道歉了,我說下輩子再報答他們養育之恩。如果阿父下輩子願意投胎成為我的兒子,我一定會好好教育他,不會讓他變成如今這般。”

這……

有時候耿直的人說起話來,比故意氣人還要氣人三分。

楊柳這一番話下來,恐怕比當日小雲斯斯文文的幾句戳心諷刺更氣的老人喘不上來氣。

任江流摸了摸自己的嘴角,還好沒有彎起來。

畢竟這時候嘲笑可不怎麽好。

這件事過後,避免那家人過來打擾,背井離鄉已經勢在必行。

但想要離開,顧忌頗多。

小雲道,“現在天下不太平,平時有外鄉人來到此地避難,我只感慨幾句,現今要出去,倒是想不到可以安心去的所在。”

當今陛下登基五年,時稱明德。

明德五年至今,天災人禍不斷。帝初登基七月落紅雪,導致天下嘩然,後稱此乃吉兆,宣揚于民間,以謂和平。八月樊城雷雨,大河漲水,沖毀堤壩,民房損毀無數,人命損失無從計算。九月貫門瘟疫,因病情疏于控制,不斷擴大,牽累十城。明德二年初,瑞雄縣正午忽起冰雹,行人避之不及,受傷者衆多,逃離時相互推擠,亦有人命傷亡。

帝見事态日漸嚴重,焚香祈福,改年號為昭平。然諸事少有緩解,昭平元年五月,虹州水災,卞平大旱。前事未等解決,次年災害之地大鬧饑荒。魔教趁亂招兵買馬,引起騷亂,如今魔教安穩,朝廷修生養息,卻流言四起,稱當今陛下血統不正,才至天降災禍。

小雲姑娘道,“這個地方雖然貧窮,卻是難得安生。如今要走出這裏,該去何處,我倒是犯了難。”

任江流提議,“如果兩位姑娘沒處去的話,不如去武林盟投奔。武林盟位于中原大城,很是繁榮,你們是我的朋友,到了那裏之後想暫住的話有人招待你們,想定居的話也有人幫你落腳。”

小雲和楊柳略略商量,兩人道,“如此甚好。”

任江流想了想,“二位姑娘趕路實在不安全,我左右無事,便送你們過去吧。”

小雲盈盈施禮,楊柳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夠意思。”

任江流笑道,“必須的。”

小雲忽道,“既然說起武林盟,日前我在樓裏的時候倒是聽到了一些新鮮傳聞,不知恩公可有興趣?”

任江流聞言挺起背坐直了一些,“是關于武林盟的?說來聽聽。”

小雲道,“外邊流傳着消息,說當今武林盟主之弟,現天行教之主,是人中龍鳳,身負神旨,胸懷天下……”

“是救世之人。”

最後一句語意分明,聲音清朗,并不是出自小雲之口。

室內三人愣住,齊齊轉頭看過去。只見門外不知何時出現一道身影,那人一臉文質彬彬,雙眼光華內斂,時而流轉,猶如美玉生暈,令人産生目不暇接之感。

面對這樣一個怎麽看都很無害的人,任江流的反應卻很奇怪。他本來橫坐在窗框上,半個身子都懸在客站之外,此時卻跳了下來,雙眸看着他,如臨大敵。

那人微微一笑,道,“好久不見了,別來無恙?”輕輕叫了一聲,“阿江。”

暖風和融,秋意蕭索。

退出那個房間,走出十裏之外,黃沙瑟瑟寒寒,風景逐漸凋零,已經一眼望不清前後。

一路上兩人都沒有說話,任江流心情慢慢從緊繃變成喪氣,忽然停下腳步道,“還要走到什麽時候?不累嗎?”

師無名站在他身邊,笑道,“我在等你停下來啊。”

又是一陣沉默,任江流揉了揉臉,道,“你來找我,說吧,是什麽事?”

師無名上下看了看他,将近兩年的時間過去,當初的少年成長了不少,曾經的青澀消失無蹤,看人的時候眼角泛起桃花,一說一笑,皆風流動人。

他穿的衣服有些奇怪,長長松松的褲腿,腳跟處帶着綁繩,上衣袖子只有半截,外邊套着垮垮的衣衫,手揚起的話就形同虛設,腰帶綁處利落的線條,雖然怪異,卻很是好看。

任江流被他看的不自在,心虛的很,又覺得自己這樣很沒必要。半惱半怒的着走了兩步繞到他身後,才道,“我問錯了嗎?”

師無名沒回頭,看着眼前一片開闊,微笑道,“是啊,你問的這麽直接,我難過了。”

任江流撓了撓頭,道,“若是沒事,你何必找我?”

師無名轉身頭沒說話,只是那目光太過露骨,看的任江流心驚肉跳,面上顏色幾乎挂不住,很想一走了之。

半晌,師無名笑了笑,“我找你自然是有事的,如果願意的話,跟我一起去天行教吧。”

“天行教?”

“去救人。”

任江流沒有繼續問下去,只道,“自然……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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