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投河少年

春寒料峭,河岸垂柳将将冒出嫩芽兒,寒風侵肌,吹在人臉上,微微犯疼。

沈宜姝在酒饋上吃了半杯果子酒,嫌宴席煩悶,就獨自一人偷溜出來吹風。

偌大的丞相府,就沒有她摸不着的地兒了。

她在家中序齒老三,長房還有兩位堂姐頂着,祖母對她這個二房的嫡女難免沒有那般看重,這倒也給她幾分自由。

沈宜姝來到後園子,不經意間瞧見荷花塘邊立着一少年。

少年背影清瘦,身段倒是颀長,風刮起他身上半舊的寶藍色長袍下擺,嘩嘩作響,仿佛下一刻他就要随風而去了似的。

竹竿一樣瘦弱的少年。

這是沈宜姝的第一印象。

今日祖母大壽,相府賓客盈門,沈宜姝并不知這少年是誰家的公子。

下一刻,少年又往太湖石上走了一步,再往下就是冰寒刺骨的荷花塘了。相府的這座池子通往院外的護城河,常年都有活水流入,水深數丈,深不見底。

每隔幾年都有下人失足落水,且再也尋不到屍首。

“你在作甚?!”沈宜姝高喚了一聲。

正一腳踏在太湖石上的少年明顯身子一滞,他沒有立刻轉過頭來,而是頓了頓,方才回頭看了一眼。

只見三丈開外的西府海棠下,正站着一面頰紅彤彤的小姑娘。她約莫十歲的光景,梳着雙丫髻,發髻兩邊各系着一根鵝黃色的絲縧。絲縧在風中吹拂,一蕩一蕩的,甚是靈動。

少年站着沒動,一只腳也沒從太湖石上下來,就那麽看着少女,他的臉雖是消瘦蒼白,甚至還帶着幾分病态,但眉目之間隐約有些戾氣,還有拒人以千裏之外的冷漠。仿佛這天底下任何人與事情,都不值得他信任。

他孤獨,又排外,像是冷潭之中遺世而獨立的冰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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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宜姝尚存三分醉意,她穿了件紅刻絲鑲灰鼠皮的鬥篷,襯得小臉圓潤可人,最精妙之處是她瓊鼻右邊的一顆紅色小痣。

旁人的美人痣都是在眉心,她的美人痣長錯了地方,但獨具一格的吸引人。

少年在防備,垂在廣袖上的手握了握,薄唇微微抿着。

漂亮的少年,他不說話。

沈宜姝靠近了些許,她伸起脖子往太湖石下面張望了一下,随即吐吐舌頭,又縮了回來,還用一只小手拍了拍胸脯,似是在寬慰自己。

“掉下去會淹死的。這個時節,便是你會凫水,也會凍死在水裏。你為何想不開?”沈宜姝問道。

少年緊張了,這個年紀才開始變音,嗓子帶着獨特的沙啞:“我沒有尋死,我只是……”

他突然不知如何接話。

沈宜姝道:“可你方才明明就想試着跳下去,我能看得出來,你騙不了我。你能來相府,說明至少是世家子弟,難不成是哪家不受寵的庶子?”

少年的眼神幽深而明亮,但同時眼底也透着不屬于這個年紀的陰霾。

“與你何幹?”他語氣冷漠又疏離。

沈宜姝眨了眨眼,理所當然道:“死了就什麽都沒了,我母親生我那年難産,差點一屍兩命,爹爹跪在佛祖面前求了一天一夜。爹爹說,只要活着,人總會有辦法。”

少年看着面前一臉嬰兒肥的女孩兒,他不明白自己為何要與她廢話,大約是真的走投無路了。

“那倘若被逼無奈,根本無路可走呢?”少年又問。

沈宜姝還是理所當然:“那就走另外一條路呀,只要活着,那就比什麽都好,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

少年看着女孩兒自大的笑意,仿佛被蠱惑:“任何事?當真可以做任何事?”

沈宜姝點頭:“嗯!事在人為,總會有辦法!你若是不試試又怎麽會知道結果?”

是啊,不試試怎麽會知道結局是什麽?

少年眼底的陰霾,仿佛不知不覺散開。

反正遲早是死路一條,他為何不試試呢?橫豎都是死,不如放肆一回!可若是成功了……他将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當真要去試試麽?

少年喉結滾動,深藏在內心深處的野心與渴望,再也遮掩不住。如同烈火燎原,一發不可收拾。

“三姑娘,三姑娘您在哪裏?”不遠處,相府婆子的叫喚聲傳來。

沈宜姝又吐了吐舌頭,醉意闌珊,小腦袋暈乎乎的,手指抵着唇,朝着少年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噓,你別出聲。我要走啦,你莫要再尋死了,好死不如賴活着。”

郭嬷嬷是她母親的奶娘,若是發現她與外男“談心”,一定會去母親面前告狀的,沈宜姝提着裙擺,撒丫子跑開,她動作飛快,頭上的鵝黃色絲縧劃過枝丫,輕飄飄落了下來。

絲縧随着冷風吹拂,緩緩來到了少年腳下。他遲疑了一下,彎下身拾了起來。

再度站起身,那醉酒的小姑娘已經跑不見了,少年把絲縧藏入袖中,眼底多了一股倔傲與狠色。

三姑娘……是相府的三姑娘麽?

的确,死了一切都是徒勞。

他要試試!

哪怕粉身碎骨,也比過當下茍延殘喘的處境!

入夜,冷宮附近有野貓頻繁出沒,叫嚷聲在夜風中輕顫,如泣如訴。

霍昱懷裏揣着從相府帶回來的燒雞,正打算送去給母親與妹妹。

妹妹病了半月有餘,她是帶着罪孽出身,晉帝不認她,把她當做掃把星,母子三人成了整個後宮的瘟神,誰見了都會繞道。

霍昱急忙忙走在寒風裹挾的狹窄宮道上,他以為妹妹吃了燒雞就能好起來了。

通往冷宮的這條青石小路,尋常時候鮮少有人過來,然而,這時突然從一側走出兩名衣着華貴的少年,這二人皆穿着狐裘鬥篷,雖然也是十歲左右的少年郎,但體格要比霍昱健碩許多。

兩人擋住了霍昱的去路,其中一微胖少年大笑:“你今日設法去了相府又如何?真以為這樣就能找到救星了?做夢吧,放眼整個京城,無人會幫你!你舅舅是亂臣賊子,你那下賤的母親背叛父皇,還生了一個小/野/種!都打入冷宮了,還不知老實!”

另一個少年附和:“哈哈哈!皇兄,人家霍昱好歹當了幾年太子,他難免會異想天開,以為朝中會有人幫他。”

微胖少年也笑出聲來,他岔開/雙/腿,指了指自己的/裆/下,“想從這裏過去麽?那就鑽褲/裆吧。”

霍昱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他的手護着胸口的燒雞,一心只想給母親與妹妹送過去。

母親曾是皇後,他是太子,五年前娘舅被指認造反,身懷六甲的母親差點血崩而亡,後來妹妹雖安然降世了,卻是沒有封號的孽種。

父皇不認她這個小公主。

小小的孩子,從一出生就生活在冷宮。衣不暖,食不飽,病無藥。

這五年來,霍昱從大晉太子淪為少言寡語的陰沉少年,但饒是如此,皇子們一旦尋到機會還是會百般羞辱于他。

“霍昱,你倒是說話啊!啞巴了?不鑽褲/裆是麽?那我今晚就打死你!說不準你也不是父皇親生的,哈哈哈哈!”兩名少年上前,在霍昱肩頭推了一把。

但霍昱沒動,他的雙足仿佛黏在了青石上,一雙幽眸死死得盯着面前耀武揚威的兩名少年。

心裏有個聲音在喧嚣:你還要軟弱到什麽時候?!人弱被人欺!快還手,打死他們!你若不強大,誰來護着你母親與妹妹?!你不是要活下去麽?那倒是狠起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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