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一只傷情的小翎雀(一)
玉袖病得厲害,撲在床頭上,憑誰來不理,只是悶悶的。
門椽被打開,吱嘎聲散入骨髓,大約是夙青進來看她。
夙青是娘親收養的一只鸾鳥,性子溫和,很得她歡喜,便認了做個閨房姐妹。
玉袖将頭從花被中探出,微弱的陽光突然發強,仿佛多日不受她的待見,驕縱蠻橫地撲向她。玉袖乜斜着眼,迷蒙中只有一個淡淡的輪廓,病得難以記事認物,便識人的本事也大大不濟了。
“早晨了?”聲音嘶啞,身邊多了份暖,是夙青貼了過來,她道:“鳳梧宮當差的仙娥來拜谒,需不需打發了她?”
玉袖挪動了一分,股間頓如萬蟻噬咬般撕裂的疼,她哆嗦着身子,咬咬牙道:“她、她有甚麽事。”心底總蘊了份守望。
夙青沉默了半晌,道:“太子殿下成婚。”頓了頓,聲若蚊蠅:“七日後。”
難以用眼分辨,玉袖便伸手朝一旁探了探,摸出一條七彩翎羽黹繡的绡帕。一種最熟悉的寒冷卷土重來,她顫着身子,朝裏挪了挪,不敢接觸溫暖,“也好,七日,病也好多了。”
夙青将過熨金絮的帖子遞來,摸着那張帖子,手好似被燒了般,燙得發疼,她想哭,可是哭不出,似乎只有這樣疼下去才能纾解。
不久前,鳳晞在翎雀園與她道:“甲午将至,今年的袖玉花應該是綻得最好的。”春華面容,一點點綻放陽光:“袖袖,袖玉花開了,我就來娶你。”
她無謂地笑,兩個人在一起,不講究這些名位,便也順口一說:“我在翎雀園等你。”
然而,她沒等到他。
何時天翻地覆的,她也糊塗了。
許多小仙回回見了她,目光同情而憐憫,仿若看着一只被抛棄的寵物。她也曉得他們背後郁郁道:“鳳梧宮的那位殿下也委實沒有良心。”
另一仙憤懑道:“仗着是天族的姻親,便以為姑娘是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的。”
前一個嘆道:“做婢子的也随分擔待,但姑娘心善,在他身上栽了跟頭,叫人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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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一個道:“他次後瞧上的那頭狐貍,聽說是頭黑亮的雲狐,倒是個有名頭的族系。”
前一個冷笑道:“誠然,他視空桑谷的雲狐是珍物,軒轅丘的便次了一次,委曲求全當個膿包罷了。”
繼而是他們的哀嘆。
腕上的七彩琉璃镯泛出誠實的光芒,玉袖倚闾眺望,昆侖山擦來的斜陽,照得有些發疼,有些昏昏欲睡,恍惚中便夢着了些瑣碎的往事。
她是一只有七彩羽尾的翎雀,同鳳族的太子殿下鳳晞乃是西華帝明澤的兩個徒兒,青梅竹馬,日久生情。她頑劣的脾性能得鳳君的長公子垂旌,她始料未及中帶了愉悅。
然鳳凰歷來被定為天後的不二人選,鳳晞冒着被革仙職的風險,将婚事定下,着實不易。
玉袖曉得他身上的擔子重,許多事情便也多替他分擔。他徹夜審讀案文,她便徹夜在一旁沏茶做伴。他娘親的身子常常不受用,她便充當半個貼心棉襖,整日整夜地服侍。鳳梧宮裏的諸項事宜,她一手操持得井井有條,幾乎沒有休息的時間。
為了堅守這份感情,她付出的并不比他少,經營一段感情豈是那麽簡單?
但那一日,鳳晞從昆侖山腳救回只雲狐靜霓,并勒令小仙婢好生侍候。有人懷疑靜霓的來歷,卻無人敢問,時間一久,便有些閑言碎語傳出。
有人說,靜霓怕黑,鳳晞命鳳梧宮華燈不滅;她又怕落雷,每當水君布雨,雷神落雷,鳳晞便徹夜相陪。又有人說,天山小仙使送來一籃蟠桃,靜霓頗喜,鳳晞便親自上了天山,央求西母多贈幾個。還有人說,玉袖親手制的花藤秋千,頗得靜霓垂愛,鳳晞不務政業,日日同她嬉戲,博其一笑。
玉袖聽在耳中,卻沒多想,她覺得兩人感情若是牢固,無妨他人枉然插足,反之,倘若一個人想要變心,又豈是綿薄之力可扭轉乾坤。對這些嚼舌根的話,她只能一笑置之。
她想,閑言碎語終究是過眼雲煙,她和鳳晞相守了三萬年,他也說過袖玉花開的時節,他會來娶她。
她想,她愛了他三萬年,也等了他三萬年,六萬年間的諸多高門檻兒,都叫他們挺着硬腰子踏過去了。而如今如今,不過沉沉浮海裏頭的一粟塵埃,只要她将太平天下矯飾一把,這段情也算功德圓滿了。
但一切的不可挽回,都從那一日開始。
那日,因娘親身子孱得緊,她親自煲了湯,也替鳳晞順了碗送去。然鳳梧宮內不見他,殿內的床榻上,卻是靜霓躺着。那一瞬間,手上的竹簍滑落,淌出的冒着熱氣的湯汁宛若是朝心頭上狠狠一澆,她錯愕且猝不及防。
盛湯的乃是一個瓷碗,落地時的砰然聲雖不大,卻也不小,恰能将靜霓驚醒,順道替玉袖将狼藉拾綴,一邊問:“你是軒轅丘的翎雀?”
玉袖臉色蒼白,壓着胸口郁結的一團熾火,矜持地點了頭,音線沉重,打起官話:“我只是送個湯。”踅身踏及宮門時,靜霓殷切地聲音傳來,“左右被你作擾了,進來坐。”仿若在家中淡然的口吻,卻掀起她心裏的軒然大波。
靜霓沏了壺茶,斟與玉袖,笑道:“我只是同你商量件事,鳳晞生辰快到了,我卻送不出甚麽,但我聽聞翎雀的七彩翎羽織成喜帕燦比晚霞,不若你将你的翎羽借我?”
玉袖笑道:“鳳晞的生辰禮物,你送不出卻來問本仙要,這算哪門子的道理?”
靜霓低笑:“沒甚麽道理,這樣分外長我面子罷了。”略略一頓,忽然驚訝:“他沒有将三百年前與南海水怪一役與你說。他那次重傷,是我救的他,報恩也是理所當然的。”
手上的茶杯霎息燙疼了手心,再一次打落。那次戰役她是曉得的,雖則是告捷的一役,卻聽聞鳳晞傷了心肺。她獲曉戰情後,焦急了整整三日,待将他等回來時,卻只見幾處皮肉傷。鳳晞也未解釋只言片辭。
那時,她從未想過,中間竟有這樣的暗故。
靜霓拉着她道:“三百年前,鳳晞已經喜歡我了。玉袖,你歸結到底還是九天上的一介平民,天帝容不得你,鳳族也容不得你。”
想想靜霓說的,真真是不錯的。只是她那時候認為,兩人相愛便好,沒有甚麽是能拆散他們的。
靜霓高傲地将她望着,她被冰涼得眼神刺得沒法,倉惶而逃。
不知為何,腦中漾起的是靜霓帶着憐憫的神情和勸譬:“玉袖,你本是東皇之仙,然九州并不是你的領地。在這裏你不若是九重天闕裏的一名蒼黔布衣,得鳳子榮寵,該是感恩涕零,便是灰飛煙滅也無妨。而如今只是将他曾經給予你的贈還,你還有何委屈?有何怨言? ”
雖沒把握,但玉袖認為鳳晞多少心裏有她,多少還是愛着她的,三萬年的感情,豈是說破就破的。
她本這樣慰想,可世事無常如白雲蒼狗,鳳晞的一番話,仿若抽了她一耳光,将她打得一文不值。
“你說甚麽?”手上的花盆砸碎,含苞欲放的袖玉花,凄凄涼涼地躺着,玉袖愣眼巴睜,耳中充斥着幻覺,荒謬的氣氛彌漫開。
鳳晞神色閃爍道:“三百年前的戰役,靜霓渡了三千年修将我救回來,她如今與我讨你的翎羽,我沒法不應,袖袖。”
戰抖遏制不住,眼角被一種陌生的潮熱酸湯前仆後繼地激湧,她硬生生忍住,扯出一個平日玩鬧的笑容,眼底殊無笑意:“你說的甚麽诨話。”撿起瓷盆的手與心同舟共濟地割出一道暖流,“她損了的三千年修為,權計較在我的頭上,我從星盤裏擇個吉日,打并做還。”
鳳晞淡淡道:“卻不是這樣就能還得,袖袖你聽話。”
她咬牙道:“老娘自誕下娘胎裏,便格外不安分,雖則同你處了三萬年,一番乖僻的左性養得分外老成,如今老娘卻不想老成了,偏要和那位雲狐任性。”
鳳晞卻道:“靜霓是個好姑娘,你與她計較甚麽?”
她呆掙一瞬,苦笑道:“好姑娘,确實比我好,性子比我好,皮相比我好,你喜歡她……你喜歡她……我又能怎樣……”
鳳晞沒有上前撫慰,淡淡道:“你回去罷。”
那天,是六萬年來,最傷心的一天,腦中盤桓的是這樣的一句話:鳳晞沒有否認,他沒有否認。
七日後,玉袖心情好些,多日未去鳳梧宮,鳳晞也未踏足軒轅丘一步。
那夜的情景歷歷在目,自己的失控令她懊悔,鳳晞生氣也是理所當然,她應去承個錯,哄哄他,此前每每都是他讓着自己,這回她便是委屈些也不妨事。
當你發現你深愛上一個人後,在他面前便會變得低微,再低微,然後,從塵埃裏開出一朵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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