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一只傷情的小翎雀(二)

玉袖來到鳳梧宮前,伴着琅玕樹上珍珠的光澤,成雙對影似一把白刃割在心頭。

她踉跄幾步,全身都在顫抖。一顆玉石做的心,難得在這個時候被澆得瓦涼,疼得想拿把刀刺一刺才好。

鳳晞靜靜轉過來,護着靜霓與她道:“玉袖,我确然喜歡靜霓,是我對不住你。”

她壓平顫抖的嗓音:“你說過,袖玉花開便來娶我。”

他歉然道:“算作我年少無知,委實不懂好歹的話,你走罷,此後,鳳梧宮再不用你來了。”

他的話如五雷轟頂,一道道似得了天帝的急令綸音般,迅猛地砸向她的天靈蓋,靈臺頓時清明。

她沉默片刻,低聲道:“說得好,你一句不懂好歹,便将三萬年的情誼棄如敝履。是不是,你便從開初便從未喜歡過我?因三萬年只認識我一個女子,便誤以為是喜歡了呢?所以,你想同我說,這些年我的感情只是你找到她的一個墊腳石?那麽我這塊墊腳石,你用得開不開心,适不适用?”抹了抹逼出的眼淚,“鳳晞,你這樣容易将我丢了,你有沒有良心?”

他似不能承受這樣凄戾的诘問,蠟白了面容步步後退,半晌,只從喉嚨滾出三個字,對不住。

感情有時重若千斤,有時卻只能換三個字,那原本該是一片歉然的話,她卻聽出萬分的委屈與痛楚,想想方才真心誠意的诘問也是惹人譏笑自取其辱罷了。

她違心道:“你同她在一起,我不争,但你若還有良心,便将我的秋千送回來,大家兩清。”

她這樣說,卻不是這樣想。她愛他,想陪他生生世世,但是她明白,這樣的生活,三個人都是煎熬。她不是有多偉大,能将愛人讓出,只是每天看他們恩愛,這樣的痛苦,她受不了,與其相互折磨,不若與君陌路。

鳳晞抿着唇,盯着她半晌,好笑嘆氣:“你真是半點不留些影子與我,這般的決絕不曉得像誰。”眼裏好似醞釀着一泓溫泉:“袖袖,我既對不住你,自會補償你。”

她冷笑道:“承蒙殿下青睐,本仙受不起,還是全補了你身邊這位。殿下三萬年的恩惠照拂,算是本仙欠了的,你要翎羽,我給你。”

她沒有看見他目色悲怆,旋即冷硬下去,冷冷道:“也好。”

他竟是這樣講,他說,也好。

她本想和他走遍山水,看遍繁花。在翎雀園裏數星星,在廣寒宮裏踏月亮。她還沒帶他看東海神宮的珍珠璀璨萬霞,而眼下,便成了一場三萬年的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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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鳳晞送與她的七彩琉璃镯丢于他身上:“從今往後,除非死別,絕不生見。”

這場三個人的戰争,她輸的一敗塗地。

九重天上,雲海翻滾,琅玕樹下,淚水奔騰。她用了三萬年,堅守一份感情,卻用了一瞬間,放棄一份感情。

那日,她咬牙砍下了羽尾,織成了一方錦帕。

她疼了七天七夜。

但她留下了一枚紅羽。她想,她終究只是鳳晞生命中的一抹朝霞,一泓溪流,一碧良宵。人在找到自己的歸屬前,總會有這麽一段路,而她不若長久了些。她想,即便到了終結,有這枚紅羽,将來不拘是三千杏林,還是百裏翎園,當她害了木邊之目,田下之心時,總還能有這段情做慰籍。

此後,玉袖幾欲沒有進食,整日将自己拘在花房中,逼着自己睡覺。可夢裏夢外皆是從前的光景,長留山的杏林,翎雀園的七彩袖玉,有她的清脆悅笑,有他的深情溫軟。當美夢突然變成了他的冷若冰霜,不啻一把把利劍将自己刺得鮮血淋漓,千瘡百孔,醒來時,枕邊總濕了一片。

夙青動辄哭道:“阿姐,你怎麽變成這樣了,你以前的活潑哪兒去了?”

是啊,她在想,以前的她哪裏去了。

興許,只是那一朵從塵埃裏開出的花,枯萎罷了。

一場紅塵裏的真真假假驟然而止,那些曾經如何刻骨銘心的往事眼下卻覺得有些荒唐。一個人倘若要變心,那麽即便兩人曾經擁有過多麽美好長久的歲月,也都是徒勞。

再睜眼,不見令眼發酸的夕陽,拖着一身驚汗,玉袖款步回房。

多月傷情勞身,她病得很重,但總要将錦帕送至,這段情才算告終。勉強将自己收拾得像樣,不顧夙青的阻攔,化了朵雲取道昆侖。

鳳梧宮內,當差的小仙說是鳳晞去了淩霄殿應卯,還未歸。

玉袖虛虛在門口站了站。淩霄下的晚霞,從西方一路逶迤至東,像是成群結隊地紅色瓢蟲,心有靈犀地陟遐喬遷,空氣中彌漫着一種窒息的氣味。

小仙婢大約是見霞光像要惡毒地将玉袖毒化成一尊麗人雕像,客客氣氣地迎她進宮,客客氣氣地轉去燙一盞棗茶。

玉袖踱到鳳晞桌案前,将錦帕擱在一旁。案上的經書,記與了他愛注釋的夙性。想起從前陪讀種種,不覺好笑,如今她是不會來了,往後亦不用她來了;又思戲本上的紅樓之情,不覺潸然,從筆冼裏撿了只小巧的羊毫,提筆立占一偈雲:

你是夢裏芳華,我是水中蒹葭,何以緣逢九重朝霞,終盡琅玕樹下。你夢裏空摘仙葩,我水中虛撈蝶花,緣的鏡花水月,得來一場笑話。若是無情,何以有萬年的牽挂,若是有情,偏又狠心能将我放下。盼灼灼年華燒遍蒼蒼蒹葭,回首那一光年,将心嘶啞,無冬無夏。

手顫得沒止息,她一時岔了氣,捂着胸口咳嗽了兩聲,将錦帕狠狠丢在地上。

卻被靜霓拾起,淡淡瞥了一眼道:“正好缺一塊抹布。”

一記明雷擊痛心尖,她顫栗着獨哀。

在那些曾經年少輕狂的歲月裏,有沒有一個人,你忘不了?有沒有一個人,你恨不了?有沒有一個人,你舍不得?

原來,她舍不得。

因為深愛,所以思念。因為思念,所以離別。因為離別,所以憎恨。因為憎恨,抵不過深愛。

步出昆侖山,玉袖有些恍惚,在靜霓面前,她就像一個嬰兒,剛學會蹒跚,卻自不量力地想跋山涉水,結果斷了一雙腿。

失神間,突然被絆住,跌了一跤匍匐在地,籍着一身傷痛,淚水再次失控,似開了水閘,翻騰倒海地從心尖湧出鼻眼,樹林間滿是傷情的凄哭,四方鳥獸韽韽同泣。

哭了許久才發現腳下的蠕動,玉袖緩緩回頭用腫痛的雙眼查看,一條巴蛇靜靜地躺着。

她伸手将它抱起,腹下顯見是傷了,殷紅的血汩汩流出。她從衣襟裏取了方絹帛替他止血時,雲海之間倏地閃過一道紅雷,她一個激靈,臉色灰白。

摻了紅的天雷,是灰飛煙滅的死咒,沖着的人,正是這條巴蛇。她心底好笑,到頭來她的一條命竟是替路人擋了一次天劫。

手上的巴蛇迅速逃離,響雷當空炸開,紅針向她頭頂猛地刺來,但哭得虛脫了的身子笨重如牛,腳下無力。

她并不曉得,這是她的天劫。她傷情至深,只想既不可避,挨了也好。她也不曉得,這一切的傷痛,只是個開始。

電光火石間她似乎聽到了鳳晞驚恐的聲音。預感的痛未及,她茫然睜眼,金光渲染了整片九重天闕,鳳凰金羽逐一消散,化成千片萬羽充斥雲霄,照得她的雙瞳琉璃輝金。

他笑道:“袖袖。”

她看着鳳晞慘白的臉道:“為甚麽。”良久,她才恍悟,勉強笑道:“這便是你說的的補償?”頓了頓:“還是玉帝拿我要挾你,你便唱了這麽一出大戲,嗯?阿晞你恁般的不相信我。”

金羽層層飛削,五彩鸾鳥成群趕至,銜起鳳羽,妄圖将它們按回,但終究被成群結隊的它們刻不容緩地推開,四溢而散。

天空被籠罩上一層薄薄的金霞,朦胧婉約中,鳳晞蒼白的臉,痛得幾乎要哭出來,他伸手顫抖着撫了撫她的發鬓:“袖袖,你恨不恨我。”

她點點頭,想要哭泣,卻發現淚海滄海,業已桑田,只苦澀道:“我本來想忘記你,回去一個人普普通通的過日子,不用許多富貴,清淡便好,有一個疼我的男子,一個聽話的孩子,早晨陪他讀書,夜裏三個神仙下凡數數星星,我聽聞凡屆瞧着九重天的星星十分明亮。”眼淚居然還能彙聚,似珠落盤,“鳳晞,你這樣做真沒意思,我再不能忘記。”

他扯出一個笑:“你會忘了我,然後一世平安樂喜。”不再讓她多說句話,便急不可待地散為星芒鎏礫,徒留萬年不變的郁金錦袍躺在懷中。

氤氲的靈魂出現在上空,她怔怔看了錦袍一眼,模糊視野間,山被削去棱角,天猛然擁住地。

她念決化出雲刀,電閃雷鳴間砍下唯一的曾想作個留念的紅羽,勾住鳳晞即将湮滅的魂魄,任它掠過彼岸花,飛往往生海。

當明澤見到天闕的殊異趕到昆侖時,只見玉袖失魂落魄,似迷了路的小獸。明澤将她抱起,整了整她淩亂的發鬓,念了個決抵在她眉心,一束光封了如煙往事,歉然道:“這不過是你們的一場情劫,忘了就好。”

因神仙的命數由天做定,是以玉袖告訴自己世上的感情哪有那麽容易圓滿。她一番順風了六萬年,确然是要經歷些波折。三萬年前能認識他是上天賜的緣分,上天将這緣分收回她又有何怨言,凡人豈有三萬年能堅守一份感情。她想,倘若這是一個劫,他們避之不了的劫,便索性順從了天意,将這個劫劃上句號,無論陰晴與圓缺。

興許四海之內,六合之間,再也沒一個叫鳳晞的會深愛着她,但是玉袖暗暗叮囑自己,三萬年前她愛上了他,三萬年後她依然愛着他,再過三萬年,她還是會愛上他。

即便忘了時光的變遷,待相聚的那一瞬間,未變的愛戀烙在心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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