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遇上一只美人兒(三)
珍馐食多了些,佳釀也吃多了些,頭一回吃這麽多酒有些暈。她想回園裏歇歇,便央着大哥幻了鬥雲回去。
她這廂躺在雲頭上,頗有節奏的左右搖擺,身下是綠茵缭繞,枝葉扶疏,耳邊是燕語莺啼。正歆享時,身下突然一輕,整個人如流星劃天,迅速墜落,即将與地面碰出激烈的火花。湧上的氣流瘋狂地吹卷,白衣袂遮蔽了雙眸,耳邊則是呼嘯的風聲,她腦中一片空白。
電掣雷鳴之際,流星火花沒有撞成功,倒是擦出了另類的火花。
她砸到了位凡人。
兩聲尖叫回蕩于四周密林,林中鳥獸作散,芬芳驚現。玉袖支着腰爬起來,理了理淩亂的青黛,雜沓的白裙,發鬓上的三枚瑩瑩翎羽悠悠地貼着。她伸手按了按,朝前方一瞥,郁金長袍亭亭而立,關切地将她望着。四眸相視之際,霎時天雷地火徹作,腦中似有走馬燈急速地旋轉,如煙如幻怎奈抓不住。她急急穩住,緩一緩神,将他細細一琢磨,并不認識。
方才一瞬間的熟稔感忒虛,且不說她腦子好,三萬年來未踏足凡塵的記憶卻不可造假。
少年嬌容矯姿,鳳眸一眯瞬間傾城,嗓音儒雅:“姑娘沒事?”見她有些木然,又問:“你住哪兒,我送一路。”
因方才不輕不重的一摔,神思尚許在半空中游離,玉袖木木然将四周環顧着。鳥語花香,樹茂林密。她略有些迷茫,囫囵一個軒轅丘不算大,卻也不小,此地同記憶力駕輕就熟的翎雀園大相近庭,參差犬牙的模樣與仙霧蒙蒙的景貌卻搭不上半點的吻合,她從未踏足過,也不曉得有這樣安谧地界。
少年攏了攏袖,舉起青峰,雲淡風輕道:“若姑娘無礙,恕在下告辭。”說罷提劍離去。
他這一去,也不過兩三步的路,玉袖便從一派木然轉回。考量到不佞者如她,三萬年的求學生涯不夠精妙,仙法亦不卓然,化鬥雲也頗有難度。此番将回翎雀園的路生生忘了,設若再沒人帶着,只得暴屍荒野。便趕忙追了上去,将他逮住,端出誠心誠意的姿态來俯求:“你且住一住,我不識路,你帶我一行。”
這一聲誠心誠意的俯求,她以為求得甚好,恰令得他停下腳,踅身卻将眉眼蹙了蹙,淡然的口吻:“我是去那墨玄谷,行途兇險,不宜相随。”
她啞了啞,墨玄谷壓着四海八荒的鬼魅,果然是十分兇險的,他倒是沒扯謊來诓她。她點了點頭,再将一派懇然的人望了望,卻覺他的話卻有差。倘若他此番同她站在一個位分上頭,那還好說。但眼前生得恁般俊秀的少年,卻是一個凡人。以一個人凡人的位分,卻同她一位神仙道兇險不兇險的問題,她以為這十分沒道理。
玉袖料想他是瞧不起自己,設或她将神仙的身份曬出來,大約能令他別作一眼,便只将他的前路再一攔,捧出一顆真心赤誠帶相告:“我是神仙。”想了想不夠震撼,又補充道:“咳,上仙。”
這番補充顯然很有驚攝力。他滞了滞,嘴角噙了笑:“不識路的神仙?”
她悄沒聲息在心裏悲涼了一回。她卻不是不識路,只是不大熟悉路。但想想這話說等于白說,被一個凡人瞧不起至斯,她甚覺丢臉。略略搜索古腸,憶起大哥下凡救她于牢獄時,使得幾個花裏胡俏的術法,便将一屋子凡人統統唬住的情景,忽有靈感躍上心田,以為若施個仙術令他開眼,方能使他折服。
但她唯一有威懾力的仙術,便是化雲,雖化不出大雲,總能幻個小鬥的。思此,便以食指于半空畫了個圈,念了個幻雲決,一圈淡淡的白霧登時氤氲,慢慢豐滿起來幻成了鬥白白胖胖的棉花糖,越左跳右舞得分外紮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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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凝眉斂神,看了半晌道:“如此,上仙跟着罷。”
玉袖甩手跟在後面走,心中竊竊将堵在左胸的一口氣松了松,想到方才若诓不住他,真不曉得自己會如何。凡間便是有許多人因迷路将自己一生典當,再莫能見家人。每每中秋月圓,重陽端午之節,便只能巴望着窗欄外,獨自潸然淚流。在這條長長的紅塵陌路上,與親人山水兩隔,日月相望。綠蘿拂袖,紅梅濕襟,獨自一人看細水長流,獨自一人享浮生悲歡。
她又暗暗設想了一番,想到永遠見不着爹娘和大哥的光景,抖了抖心,那可真是瘆人。
走了半日,便有些累。途徑黑水支流,仙氣滋養了一澤綠草茵茵紅花嫩蕊,遠看猶如海上繁花踏着一波綠浪而來。玉袖小心翼翼不踏着花草,一面叫道:“那個誰,你慢一些。”
他的腳程頗快,走得遠了些,大約是聽得她這麽叫喚,便回頭笑問道:“那個誰,是叫我?”
她踮着腳,蹦跳着跟上:“是啊,你沒說你叫甚麽。”
擡頭看到他頓生出一種難言的面容,瞬即又雅笑道:“在教中以道號相稱,卻沒人來問過我的名諱。上仙雖是一提,可我卻快将自己的名諱忘了。”
這樣一說,玉袖想起了一些禮教,如子曰詩雲那般‘不學禮,無以立’。大哥說凡人大多魯莽輕浮,千般濁沉氤氲,萬般俗不可耐。經此一見,有教養的凡人,舉手投足之間頗有神仙的氣質,言語得當也頗有神仙的韻味。
清風捎了一朵白鈴蘭拂到鼻翼,她打了刁鑽的噴嚏,拿帕子抹了抹鼻涕才然道:“那,那你就說你道號罷,名字嘛本來就意義不大。怡紅快綠可以是你,蕪箐杜衡也可以是你的嘛。”抓了抓腦袋,問道:“那你叫甚麽?”
他停住腳,輕輕道:“鳳晞,鳳凰于飛的鳳,朝晞的晞。”
玉袖愣了愣,不知何來那麽一愣。以為這是一個響亮的道號,光明熠熠,曜陽輝輝。是以便得此一愣。她踅思兩回,擡頭望見他一番期冀的神容,賠着笑了兩聲:“鳳歸故鄉,四海求凰。你這名號甚好,甚好。”
晨風将絲絲苦連拂來,似将白鈴蘭含進嘴裏,清清淡淡。得了她的贊譽,他卻夾了苦笑:“游子四方,落梅結霜,何時歸鄉……”
猗猗綠竹,匪匪君子,教人無端衍生一絲愁。玉袖拂去發鬓上與翎羽搶鏡的白鈴蘭,覺得眼前的少年,有一段凄涼的過往。緊了緊腳步,到他身側捋袖子拭汗。
鳳晞将眼眯了眯,瞥到她手上的七彩琉璃镯,若有所思道:“镯子挺奇特。”
她擡擡胸道:“哦,那是因為它是我的镯子。”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上仙也挺奇特。”
她又将胸壯了壯,壯了半天才發覺自己壓根沒甚麽料可以壯,便咳了咳道:“哦,那是因本上仙……”莊嚴地思考半天後,又發覺自己壓根沒将名諱報與,甚欠禮數。
清了清嗓子,将腦中詩詞歌賦的本子掏了掏,卻因方才多了些瓊花玉釀的緣故,原本浮在腦海中沐浴着的人間詞話統統沉了下去,半個字也莫能令她撈着,便只得将心一焦,略略發愁。
前頭的人卻突然停住腳。她甚賣力的将腦袋撞上去,又甚賣力的朝地上一撲。
他轉來将她扶起來,好心彈了彈她身上的灰:“上仙你……”突然想起甚麽似得又換了個問題。正是令她方才頭疼的問題:“上仙的閨名是……”
她嘿然兩下,往旁邊站了站,拿手帕掩着嘴角道:“咳,玉袖。”看他一臉繼續等她說下去的形容,心裏的火一把撩開,“就是那個,那個将翺将翔……”頓了頓,發現想不起下句。
他突然嗤笑:“想不起罷了,磨牙做甚麽。”便又接下剩的道:“是佩玉瓊琚的玉?”
她呆致致地将他望着,點了點頭。
他再道:“寶琢珊瑚山樣瘦。緩髻輕攏,一朵雲生袖?”
她驚訝地将他望着,點了點頭。
他笑了笑,陽光韶染的刀裁發鬓塗了層金:“玉姑娘。”
咳,原來也有凡人這樣通透,竟是比神仙還要透上幾分。下趟凡,能将恁樣俊秀的凡人遇着,卻也不賴。
待到墨玄谷,已過午時。
玉袖見它同尋常山谷一個稿子,約莫高有二層寶塔,周身上并無花草,卻虬枝盤繞,她有些興味索然地踱入。因谷內漆黑,随手點出了則螢光,亮了亮前路。她頗得意,像惡作劇得逞的孩子。
鳳晞淡笑,從懷裏取了火褶子,點着壁上的火把,谷內亮得更旺了。
她默默地收回手。駐足一忽兒,再默默地跟上他。心裏無比沮喪地覺得,神仙做到這一步,委實坍臺。
內有處旋轉石路,拾階而上,碎石礫礫聲不住,撓得心裏有些癢。她拂着心肝時,鳳晞将扇石門推開,有七彩光芒一猛子紮進了眼眸,七顆琉璃珠懸浮在一方六芒星狀的玉臺上,正中的紅光最為耀眼。
鳳晞持着火把在玉臺邊上摸索。
玉袖閑步到一棱前,藍光柔和處,瞥見棱角的凹凸,她伸手将那由神樹木桃雕刻而成的錐子拔出,仔細端詳,一面問他:“在找甚麽?”
鳳晞的眼神片刻不離晶瑩通透的玉臺,慢慢道:“尋一黑色的圓錐桃木,是玉臺機關,師父特特令我墈勒是否松動。”
玉袖思忖着他說的那圓錐桃木不論從材質上還是顏色上,大抵上就是她手上的。她正欲告知時,鳳晞則說:“你只需待一旁,倘或動了它要出大事。”
玉袖閉上了嘴,默默地把手裏的東西再插回去。
插進去的那刻她頓時心滿意足,整個山谷也心滿意足地抖了抖。腳下綿延起伏震個不住,玉臺上的七顆琉璃珠急速旋轉,七彩光耀令人暈眩,突然向四面八方炸開飛出山崖。洞中登時黑霧肆竄,陰冷邪氣頓生。
鳳晞攜着呆滞的玉袖一躍而出,口吻略略焦急:“你方才作了甚麽?”玉袖沉悶了片刻才道:“也沒甚麽,不過瞅見一圓錐桃木。嗯質量上仿佛同你說的一樣,顏色上仿佛也同你說的一樣。但這個不是關鍵,關鍵是我拔了出來,可你說它不大好松動,我就插了進去。”
他邊跑邊拂額:“闖禍了。”
她慰然道:“少年,你需得愉悅地接受磨難,不經風雨,哪得彩虹。”
他抽了抽嘴角:“你倒是心情愉悅。”
她略略一想,道:“方才那一拔一插得确實挺愉悅的。”
鳳晞的臉乍青乍紅得很好看。
逃出谷時,團團黑霧繞着其旋飛,似被狂風猛烈鞭笞而打轉不住的黑色漩渦。它們被卻下了枷鎖得以自由,陰風冷笑着流竄。
天際線處一片密密麻麻的黑點壓了過來,将東方的魚肚白填滿。玉袖一眼便愣住了。
咳咳……竟是幾百號梳髻披袍的道士禦劍急速掠來。
她咽了咽口水,一口冷氣竄得心裏嗖涼嗖涼的。伸手拂了拂額上噌噌冒出的兩滴晶瑩,望着黑流湧動的山谷,頓覺情況委實有些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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